四月十五，午时。
太行山南麓，距离青龙峡三十里的一处高地上，搭建着一座巨大的中军帐。
这里是三路围剿军的联合指挥所。
陈永福、周遇吉、王朴三位总兵齐聚于此，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陈永福坐在主位上，神色疲惫。这位河南总兵这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前日夜里又被护国军偷袭，烧了三成粮草，让他颜面尽失。
周遇吉坐在左侧，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是三人中资历最老的，也是战功最显赫的。只是这些日子在黑虎关碰了钉子，连续三次进攻都被击退，损失了近五千人。
王朴坐在右侧，脸色不太好看。这位宣府总兵年纪最轻，才四十出头，但能力平庸，全靠家族关系才混到总兵的位置。他在飞狐峪吃了大亏，三千精锐全军覆没，心里正憋着火。
三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
良久，陈永福开口了：两位，我们已经围攻太行山半月有余，投入兵力十万，却连一处关隘都未能攻破。不但如此，还损失了近万人。朝廷那边......他停顿了一下，已经很不满了。
王朴冷哼一声，陈大人，你的大营被偷袭，烧了粮草，才让朝廷不满的吧？
陈永福脸色一沉：王大人，你的三千精锐在飞狐峪全军覆没，也好不到哪去吧？
你——王朴腾地站起来，拍案而起。
够了！周遇吉一掌拍在桌上，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内斗？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破关！
两人这才悻悻坐下。
周遇吉环视二人，缓缓说道：诸位，老夫这些年在边关与蒙古人打了三十年仗，什么阵仗没见过。但说实话，这太行山之战，是老夫遇到的最难打的仗之一。
周大人，这话怎么说？陈永福问道。
地利，周遇吉竖起一根手指，太行山险要，关隘易守难攻。每一处关隘都是三丈高的关墙，两侧都是绝壁。我军人数虽多，但无法展开，只能正面强攻。这样打，就是拿人命填。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人和。那卢象升虽是文官出身，但麾下多是边军悍将。程文炳、王文义、杨国柱，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而且护国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高昂。他们在守自己的家园，自然拼死抵抗。
那周大人的意思是......王朴问道。
老夫的意思是，周遇吉沉声道，硬攻不是办法。必须改变策略。
什么策略？陈永福来了兴趣。
周遇吉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地图前：老夫这些日子仔细观察过，太行山虽然险要，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四处关隘中，黑虎关最为薄弱。
黑虎关？陈永福皱眉，周大人，你已经在那里攻了半月，损失近五千人，还说它最薄弱？
正因为攻了半月，老夫才摸透了它的虚实，周遇吉说，黑虎关守将张横虽然勇猛，但已经身负重伤。后来接替的杨国柱虽是猛将，但兵力不足。而且——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黑虎关西北角有处薄弱点，若用火药炸开，可直接攻入关内。
陈永福沉吟片刻：周大人是说，集中兵力，全力攻打黑虎关？
不错，周遇吉点头，老夫愿率西路军全力攻关。只要攻破黑虎关，太行山西侧门户大开，可直逼虎头寨。到那时，卢象升就完了。
可是，王朴提出异议，若是集中兵力攻打一处，其他关隘怎么办？万一护国军趁机从其他方向反击......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周遇吉看着两人，老夫攻黑虎关，你们牵制青龙峡和飞狐峪。只要老夫破关，整个战局就活了。
陈永福沉吟良久，缓缓点头：周大人的计策确实可行。只是——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嗓音：三位大人，这么热闹，怎么不叫上咱家？
三人脸色都变了。
帐帘掀开，走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太监，身穿蟒袍，腰悬玉带，一脸傲慢。
这人叫曹化淳，是崇祯派来的监军太监。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势极大，连三位总兵都要让他三分。
曹公公，陈永福勉强挤出笑容，站起身来，您怎么来了？
咱家怎么来了？曹化淳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三个在这里商量半天，也不向咱家禀报，是不把咱家这个监军放在眼里吗？
不敢不敢，周遇吉抱拳道，我等正要禀报。
曹化淳大摇大摆地坐到主位上，把陈永福挤到了一边，说吧，商量出什么结果了？
陈永福压下心中的不满，将刚才的讨论简单复述了一遍。
曹化淳听完，拍了拍扶手：集中兵力攻打黑虎关？这倒是个主意。只是，要多久能攻下？
这个......周遇吉犹豫了一下，快则三日，慢则七日。
七日？曹化淳尖声道，还要七日？你们知不知道，皇上等得不耐烦了！
他站起身，在帐中踱步：你们三个，率十万大军，围攻区区万余反贼，打了半个月，连一个关隘都攻不下来！皇上龙颜大怒，几次要将你们撤职查办！若不是咱家在旁边替你们说好话，你们早就没命了！
三位总兵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反驳。
曹化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们：告诉你们，皇上只给了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必须攻破至少一处关隘！否则——他阴测测地笑了笑，你们就准备去刑部大牢吧！
三天？王朴惊呼，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得可能！曹化淳一拍桌子，皇上的旨意，你们敢违抗？
曹公公，陈永福硬着头皮说道，不是我等推脱，实在是这太行山太难打了。三天时间，根本不够......
够不够，那是你们的事，曹化淳打断他，咱家只知道，皇上只给了三天。三天后若是还攻不下来，你们三个就等着掉脑袋吧！
说完，他甩袖而去。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王朴苦笑道：三天？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啊。
送死也得去，陈永福叹了口气，军令如山，违抗不得。
周遇吉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既然只有三天，那就豁出去了。陈大人，王大人，老夫有个提议。
周大人请讲。
三路并进，同时猛攻！周遇吉目光如炬，老夫攻黑虎关，陈大人攻青龙峡，王大人攻飞狐峪。三天之内，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至少攻破一处！
不惜一切代价？陈永福皱眉，那伤亡会很大。
管不了那么多了，周遇吉冷冷地说，要么攻破关隘，要么掉脑袋。诸位，自己选吧。
陈永福和王朴对视一眼，最终都点了点头。
陈永福沉声道，就按周大人说的办。三路并进，同时猛攻。老夫这边，也会全力以赴。
末将也是，王朴咬牙道。
那就这么定了，周遇吉一拍桌子，明日午时，三路同时发起总攻。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必须破关！
当夜，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他脸色阴沉，眼中满是血丝。这些日子，太行山的战报让他寝食难安。十万大军，打了半个月，居然连一个关隘都攻不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废物！都是废物！他将一本奏章重重摔在地上。
旁边侍立的王承恩赶紧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息怒？朕如何息怒？崇祯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十万大军，三位总兵，对付一个卢象升都对付不了！这些人都是饭桶吗？
皇上，王承恩低声道，据曹化淳传回的消息，那太行山确实险要，易守难攻。而且那卢象升麾下多是悍将，装备精良......
够了！崇祯打断他，朕不想听这些借口！朕只要结果！
他走到地图前，盯着太行山的位置，咬牙切齿：卢象升，你让朕丢尽了脸！本想着招抚你，给你个机会，没想到你竟敢自立为王，建立什么护国府！简直是反了！
皇上，王承恩小心地说，不过，陕西那边传来消息，李自成又攻下了两座城......
李自成！崇祯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这个流寇，真是朕的心腹大患！
他转过身，看着王承恩：李自成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打到凤翔府附近，距离西安不到三百里。
崇祯脸色大变：什么？这么快？
是的，皇上。而且据探报，李自成的兵力已经增至十万，声势浩大。陕西各地官员纷纷上奏，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崇祯颓然坐下，揉着太阳穴。一边是太行山的卢象升，一边是陕西的李自成，两边都是心腹大患，但朝廷的兵力有限，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传旨，他沉声道，让陈永福、周遇吉、王朴三日内必须攻破太行山。告诉他们，若是办不到，朕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另外，崇祯又道，拟旨给陕西巡抚，让他征集民兵，死守各城，等朝廷平定太行山后，再发兵救援。
可是皇上，陕西那边恐怕撑不了多久......
撑不住也得撑！崇祯一拍桌子，难道让朕同时打两场仗吗？
王承恩不敢再说话。
崇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京城。
他心中清楚，大明的江山，正在一点点崩塌。卢象升的叛乱、李自成的流寇、辽东的清军，每一个都是致命的威胁。而朝廷的兵力、钱粮，都已经捉襟见肘。
皇兄啊皇兄，他喃喃自语，你给朕留下的，到底是个什么烂摊子......
太行山，虎头寨
范景文密信送到的时候，卢象升正在批阅公文。
他拆开信，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护国公，出什么事了？诸葛青云问道。
朝廷等不及了，卢象升将信递给他，崇祯下旨，限三日内必须攻破太行山。否则，三位总兵都要掉脑袋。
诸葛青云看完信，沉吟道：三日期限？这是要逼他们拼命了。
不错，卢象升点头，明日起，必然是最猛烈的进攻。范大人在信中还说，李自成在陕西攻势很猛，已经打到凤翔府。朝廷内部有人主张从太行山抽调兵力去陕西。
这是个机会，诸葛青云眼睛一亮，若朝廷真的抽调兵力，我们的压力就减轻了。
但前提是，我们要守住这三天，卢象升沉声道，范大人说了，崇祯已经暴怒，若是三日内攻不下太行山，三位总兵都要掉脑袋。但若是攻下了，卢某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那我们......
传令各关隘，卢象升站起身，目光如炬，明日起，必有恶战。让各部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无论敌军如何进攻，都必须守住！
卢象升又对傅青主道：你派人去陕西，联络李自成。告诉他，只要他能牵制住朝廷，我太行山可以与他结盟，共同对抗朝廷。
护国公，这样做......傅青主犹豫了一下，会不会被天下人笑话，说我们勾结流寇？
顾不了那么多了，卢象升苦笑，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能用的力量都要用上。况且，李自成虽是流寇，但他也是被朝廷逼反的。说到底，我们和他，都是一路人。
护国公说得对，诸葛青云点头，兵不厌诈，能保住太行山，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卢象升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群山。
三天。
只要守住这三天，就有转机。
但这三天，注定会是最艰难的三天。
传令下去，他转身，声音坚定，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将士，做好战斗准备。这一次，是真正的生死之战。
黑虎关，深夜
杨国柱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处敌营的灯火。
他隐隐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将军，一名千总走过来，弟兄们都很紧张，说敌军明天可能会有大动作。
不是可能，是一定，杨国柱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今夜好好休息。明天，会是硬仗。
杨国柱转身，看着关墙后面灯火通明的营房。那里住着两千五百守军，都是太行山的子弟。他们把命交给了自己，自己就必须对得起他们。
黑虎关，他喃喃自语，一定要守住。
远处，周遇吉的大营中传来阵阵号角声。那声音悠长、肃杀，在夜空中回荡。
这是战争的号角。
这是死亡的序曲。
明日，必有一场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