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驶离镇南寺那宏伟的山门。
车厢里,三郎君始终沉默着。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在回味方才与那位了尘大师的棋局与谈话。
他总是这样,无论局势多么险恶,他都能在风暴中心寻得片刻的安宁。
这份定力,亦是他常给我信念和安定感的原因。
赶车的是雁回。
他一手鞭法出神入化,同样沉稳如山。
夜色越来越深,道路两旁的树影在微弱的月光下,被拉扯成各种张牙舞爪的鬼怪模样。
空气里的甜腥气似乎更重了,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味。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扑棱”声,像是一只夜鸟被惊起。
但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坐稳了。”
雁回的声音低沉而短促,他握着牛鞭的手腕微微一紧,牛车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来了。
我心中一凛,几乎是同时,三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路旁的林中扑出!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呈品字形直扑牛车。
当先一人,手中短刃在月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目标正是车厢里的三郎君!
他们算准了,车厢是防御的薄弱点,而我与雁回分居两侧,难以同时兼顾。
好狠毒的计策!
杀气扑面而来,我体内的血液瞬间沸腾。
腰间长剑“呛”地一声出鞘半寸,剑气蓄势待发,我正欲拧身迎击,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比那三名刺客更快、更诡异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闪现。
他仿佛是从月光与暗影的交界处剥离出来的,无声无息,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我甚至看不清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只见他手臂一舒,像是捞水中月影一般,轻描淡写地一探、一抓。
那三名气势汹汹的刺客,就像是被巨鹰抓住的雏鸡,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便被那身影一把薅住。然后,那身影手腕一抖,如同扔掉三件无用的垃圾,将他们随意地甩向了路边的草丛。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落地声,三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从刺客出现到被制服,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我那半出鞘的长剑,甚至还来不及饮血,杀机便已散尽。
我僵在原地,握着剑柄的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不是我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武功路数。
没有招式,没有劲气,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速度与力量,带着一种碾压性的、不容反抗的威严。
“浴佛节将至,小施主莫要轻易杀生。”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与我在禅房外听到的那个声音有几分相似,却更显苍老,带着一丝悲悯。话音落时,那道神秘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檀香味,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小施主……”
他是在对我说话。因为我刚才动了杀心,拔了剑。
我缓缓将剑归鞘,心中翻江倒海。
这已经不是护卫,而是一种警告,一种宣示。
镇南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在这锦城,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规则由它来定。
车厢内,三郎君依旧沉默。
雁回握着牛鞭的手,青筋微微凸起,他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挥鞭,牛车继续前行,车轮的“吱呀”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对这诡异一夜的无声哀叹。
又行了一里多路,四周的虫鸣声再次戛然而止。
这一次,我没有再准备拔剑。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穿透黑暗,望向前方那片看似平静的竹林。
我知道,他们又来了。而且,这一次来的人更多。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十数个黑影从竹林两侧悄然滑出,他们手持短弩,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中死士。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杀器,乌沉沉的弩箭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芒,对准了我们这辆孤零零的牛车。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面对如此密集的攒射,纵使我武艺再高,也绝无可能护得所有人周全。
我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了车厢一侧,准备用血肉之躯,为三郎君争取那万一的生机。
然而,预想中的破空之声并未响起。
那些举着短弩的死士,他们的动作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然后,就在我的注视下,他们一个个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手中的短弩“哐当”落地,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悄无声息地趴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没有打斗,没有声音,甚至连那个神秘的影子都没有出现。
他们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就这么倒下了。
恐惧,一种比面对刀剑更甚的、源于未知的恐惧,从我的脚底直窜上头顶。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是毒?是某种摄魂夺魄的秘术?
我甚至不敢去探那些人的鼻息。
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们并非简单的昏迷。
牛车从那些倒伏的身体中间缓缓驶过,车轮碾过一支掉落的弩箭,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诡异的“尸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镇南寺,究竟是佛门净地,还是修罗道场?
接下来的路,变得愈发光怪陆离。
又一拨人从一处废弃的驿站废墟中冲出,他们挥舞着长刀,吼声还未出口,便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四肢瘫软,慢慢倒下。
牛车行至一处窄桥,桥下埋伏的刺客刚刚冒头,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无声无息地跌了回去,便再无动静。
这一路行来,竟有四五拨人马,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前来刺杀。
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或许各不相同,但目的却出奇地一致——要三郎君的命。
而他们的下场,也同样一致——在一种超乎常理的力量面前,溃不成军,甚至连我们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我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惊悚,再到后来的麻木。
我不再去分辨风中的杀气,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股始终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强大而悲悯的气息。
我们就像是走在一条由神佛铺就的道路上,任何试图闯入的邪魔外道,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可被神佛如此“护佑”,真的值得庆幸吗?
我瞥了一眼车厢。三郎君的行踪,今夜如此隐秘的行程,竟然能被这么多方势力精准掌握,并设下层层埋伏。刺史府,那个我们停驻之地,已经变成了一个四面漏风的筛子,一个危机四伏的囚笼。
内鬼的存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更诡异的是这暗夜中的护送。
其武力之强,神秘莫测,显然是出自镇南寺。
可它的动机是什么?真的是怕三郎君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被刺杀,会污了锦城的名声?
还是单纯地不愿在浴佛节前,让这座城市沾染上血腥?
我更倾向于后者。
那句“莫要轻易杀生”,与其说是对我的劝诫,不如说是对所有怀揣杀意之人的警告。
镇南寺并非在保护三郎君,它只是在维护它自己的秩序。
任何试图破坏这份秩序的人,无论是刺客,还是我们这些反击者,或许都在它的清理范围之内。
我们,不过是恰好走在了它划定的“安全”路线上而已。
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比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加令人不安。
终于,刺史府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府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