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三天,两则消息便一前一后,在整个锦城掀起了滔天巨浪。
第一则消息,来自城中那座最负盛名的镇南寺。
寺中宣布,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浴佛法会,已退隐于后山藏经阁、闭关清修二十余载的了尘法师,将再度出山,亲自主持此次法事,并开坛讲经七日。
了尘法师!
那可是镇南寺乃至整个南域佛门传说中的人物。
据说他佛法精深,能辩经文、通禅理,年轻时曾游历四方,与天下高僧论道,未尝一败。
二十年前,他正当盛名之时,却飘然隐退,从此不问世事。
无数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捧着金山银山求见一面而不得,如今,他竟要为了一场浴佛法会而出关讲经!
这消息瞬间让全城虔诚的善男信女们沸腾了。
而紧随其后的第二则消息,则来自刺史府,更让这场沸腾达到了顶峰。
刺史府贴出公告,宣布为确保此次镇南寺浴佛法会能够安全、顺利地举行,刺史府将全面接管法会期间的城中治安。
公告内容并非繁文缛节,而是条理清晰的管理章程:
其一,为确保法会庄严有序,将对城中各坊区进行临时管制,划分出朝拜区、商贸区与僧侣居停区,由都督府派兵士负责巡查引导,保障香客安全;
其二,此次法会乃佛门盛事,普天同庆,旨在为南域万民祈福,共襄盛举;
其三,也是最震撼人心的一条——法会之后,都督府将颁下‘安民令’!
我是在街上听到这个消息的。
彼时,我正易容成一个货郎,混在人群中听一个说书人讲着“崔都督智擒沈刺史”的段子。忽然,旁边茶楼里冲出几个人,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大声地谈论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听说了吗?了尘法师要出山讲经了!”
“何止!你没看告示吗?这次的浴佛法会,刺史府要亲自派兵维持秩序呢!场面肯定大得很!!”
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法会之后,都督府要颁下‘安民令’!”
“安民令?”
“是啊!说是要招抚海上的那些匪寇!只要他们自愿投诚,不再作恶,便……既往不咎!”
这个消息一出,整条街巷都炸开了锅。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重浪。
我站在原地,人群的喧嚣声仿佛离我远去。
我的脑海中有些发空,只剩下那个“浴佛法会”。
三天前,那个寂静的夜里,我曾对他吐露过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奇。
我说,我好奇祭祀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未曾想到,一场席卷整个南域的法会即举行。
这……是巧合吗?
回到刺史府熟悉的院落时,三郎君一如往常,正与几位幕僚议事。
他神色平静,语调沉稳,仿佛外面那场由他亲手掀起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我站在门外的廊下,心中慢慢升起暖意。
无论他此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安抚民心,是为了震慑宵小,还是为了借机推行他后续的政令……但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无数个考量之中,或许,真的夹杂着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为了满足我好奇心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锦城都围绕着“浴佛法会”和“安民令”这两件事疯狂地运转起来。
了尘法师出山的消息,引得南域各地有名望的高僧大德,纷纷携带弟子,星夜兼程地赶赴锦城。一时间,城中梵音阵阵,袈裟如云,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佛门清修之士,如今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为这座商业气息浓厚的港口城市,平添了几分肃穆祥和的气氛。
而锦城的富绅们,则表现出了惊人的热情。
最初的时候,他们是观望的。
沈刺史盘踞南域多年,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其羽翼下生存,每年孝敬的“保护费”是一笔天文数字。如今,这位新来的崔都督,风格莫测。上次沈刺史献上的顶级美人和稀世宝珠,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这份不近人情的强硬,让这些习惯了用金钱开路的商贾们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崔都督发起了这场联合法会。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信号。
礼敬神佛,沐浴佛光,这是天大的善举,是顺应民心的大好事。
支持这样的事,既能博得一个好名声,又能向新任的掌权者示好,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还有了尘法师这块金字招牌。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募捐开始了。
城中最大的几家海商率先响应,捐出了巨额的银钱和物资。
其余的富绅们见状,生怕落于人后,也纷纷慷慨解囊。
一箱箱的白银,一匹匹的锦缎,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刺史府,为这次法会大典的开销出了大力。
锦城内一片繁荣景象。
可与此同时,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南域广阔的海面上汹涌。
“安民令”中“招抚海匪,既往不咎”的条款,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那些大大小小岛屿上的匪巢里。不安、猜忌、动摇、观望……各种情绪在海匪之间蔓延。
最近,锦城街头明显多了许多生面孔。
他们大多三五成群,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却掩不住眼中的悍厉之气和常年被海风吹拂的黝黑肤色。他们流连于酒肆茶楼,竖着耳朵打探着关于刺史府、关于崔都督的一切消息。
这些人里,混杂了多少海匪的探子,不言而喻。
府中的护卫们都紧张了起来,加强了巡逻。
可三郎君对此,却似乎并不很在意。
他依旧每日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仿佛那些潜入城中的危险分子,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蝼蚁。
他真正的重心,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在法会筹备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三郎君以雷霆之势,借着“管理法会,整肃全城”的名义,连续发出了数十条安民令。
这些政令,如同一张细密的网,覆盖了锦城乃至整个南域的方方面面。
他下令重新丈量田亩,并根据土地的肥沃程度,调整了地方税率,大大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他设立了“海防巡检司”,由都督府直接管辖,负责巡逻主要航道,打击那些不接受招安、依旧打家劫舍的海匪,并宣布所有经商船只,只要悬挂都督府发放的“安澜旗”,便能得到巡检司的保护,不再需要向任何势力缴纳“保护费”。
他还对市集管理做了重新的调整,借口法会期间需规范市容,取缔了之前由沈家设立的各种苛捐杂税,统一了度量衡,并派驻兵士巡查,严厉打击欺行霸市的行为。
甚至连城中的区域划分,也借着法会安保的名义进行了洗牌,原本由地方帮派控制的码头、仓库区,如今都被都督府派出的官吏和军队接管,美其名曰“确保法会物资安全”。
这些政令,一条条,一款款,都精准地切中了南域多年来的沉疴弊病。
它们的内容,明显更偏向于保护广大的底层民众和小商贩的利益。
当这些政令颁布下去,整个锦城都沸腾了。
那些曾经在沈家压榨下苟延残喘的百姓和小商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当街跪拜,朝着刺史府的方向磕头。
当然,这些政令也并非完全损害豪绅的利益。
税率的规范、海上航道的安全、市场秩序的稳定,对于那些做正经生意的大家族而言,同样是极大的利好。一个稳定而繁荣的环境,远比一个混乱而需要用金钱买平安的环境,更能创造财富。
三郎君的手段,堪称出神入化。
他先以一场声势浩大的宗教盛事,请出隐退高僧,占据了道德与信仰的制高点,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并借此机会,让那些富绅们心甘情愿地“出血”,为他的改革提供了第一笔启动资金。
紧接着,他抛出招安的橄榄枝,分化瓦解海匪的势力。
让他们陷入内乱与猜忌,无法形成合力。
最后,他才真正亮出自己的底牌——这一系列利民、安商、强权的政令。
他以法会的名义,完成了对整个城市控制权的重新洗牌,将权力牢牢收归己有。
而这些政令,又为他赢得了最广泛的民心支持。
整个过程,不动声色间,便完成了权力的平稳过渡和局面的初步掌控。
这种政治手腕,它不像京中那些官员的阴谋算计,充满了肮脏的交易与妥协,而是堪比一位顶级的棋手,落子于云端,却搅动了整片凡世的风云。
宏大、精妙,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力。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伏案书写的身影,心中再一次生出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