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回到若水轩,向三郎君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我刚汇报完,崔遥后脚便到了。
他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我将他引入书房,便自觉地退到门外,守住长廊的两端。
我的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声响,眼睛则警惕地扫视着庭院中的任何异动。
书房的门窗紧闭,我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只能从门缝透出的人影晃动中,感知到这场密谈的漫长与激烈。
半晌之后,崔遥离去,步履比来时更沉。
我知道,郎君和他,或者说郎君与他背后的崔氏。
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做出了某种决定。
接下来两日,一切精准而迅速地运转起来。
第二日,崔氏宗主,崔遥那位在朝中举足轻重、轻易不露声色的父亲,入宫面圣。
第三日,崔氏宗主亲自带着三郎君和崔遥,登门拜访雍王。
马车驶向雍王在京师的旧邸,那是一座气派森严的府邸。
高大的朱漆门前,两尊石狮仿佛活物,冰冷的眼珠俯视着每一个前来拜谒的人。
门前的侍卫,身着的虽非禁军的制式铠甲,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皇家气势,却比禁军更甚,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是真正的天家藩篱,权力的具象化身。
通传,等待,然后是漫长而安静的引路。
我们穿过层层庭院,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四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我能感觉到,在那些假山、回廊、树影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终于,在主厅见到了雍王。
他一身寻常的锦袍,面容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但他坐在主位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右仆射公代表着崔氏的颜面,与他寒暄,而郎君和崔遥则垂首立于一侧。
三郎君示意我从身后捧着的木匣中,取出那几幅挂在宝霞阁的小鹿图,奉上。
紧接着,崔遥也示意下人,呈上另一个更大的锦盒。
里面是小殿下刘怀安那日在宝霞阁“看上”的所有饰物,琳琅满目,件件价值不菲。
雍王看了一眼画,又扫了一眼那些饰物,脸上笑意更浓。
他大手一挥,说道:“三郎君有心了,怀安顽劣,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语气像是亲切的长辈,但字字都带着威严。
他让管家收下所有东西,随即,那管家便上前,呈上了一份早已备好的回礼礼单。
我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礼单上的物件,其价值远超我们送来的东西,丰厚得令人心惊。
而且,是“早有准备”。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宝霞阁那一幕,果然不是偶然。
小殿下刘怀安那看似张扬跋扈的孩童行径,原来背后站着他这位心思深沉的王爷父亲。
这究竟是雍王在为儿子的行为漂亮地“兜底”,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他布下的一个局?一个为了能顺理成章地与郎君见面、并且让三郎君主动上门的局?
我心中疑窦丛生。
三郎君如今在京师确实声名鹊起,被誉为“崔氏的麒麟儿”,可即便如此,也断不至于让一位手握重兵、身份尊贵的雍王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地设局接近。
除非,郎君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右仆射公替郎君收下了礼单,客套话说了几句,便渐渐沉默下来,将主场交给了雍王和郎君。
正戏,现在才开始。
雍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郎君身上。
然后,他循序渐进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今日一见,珉郎君果然一表人才。不过珉郎君如此聪慧,为何会在将军面前画下哀伤的小鹿,却在宝霞阁客商面前展示欢快活泼之鹿?”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谈论画作,实则刁钻至极。
它在试探郎君的立场,试探他对萧将军的态度,甚至在揣测他面圣之作背后的深意。
若回答得稍有不慎,便可能被解读为“对萧将军不满”或是“媚上欺下”。
我站在郎君身后,心弦瞬间绷紧。
郎君微微躬身,神色坦然。
“回王爷,在望霞庄所画之作,是要呈给陛下作为金秋之贺的,自然要呈现祥瑞。
然则,每个人对祥瑞的理解不尽相同。珉以为,真正的祥瑞,不在于表面的欢愉,而在于内心的真实与敬畏。故而尽心而作,不敢有丝毫虚饰,此为不敢欺君。
而入宝霞阁的客人,多是为生活增添逸趣,求一份轻松愉快。
画些活泼可爱的小鹿,以慰人心,乃是出于人之常情。”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画风的不同,又将立意拔高到了“不敢欺君”和“体恤人情”的高度,显得格局宏大,情理兼备。
雍王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怕将军之威吗?”
我几乎能感觉到雍王那温和目光背后隐藏的锐利。
郎君却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是那副从容模样。
“将军乃国之巨柱,胸襟开阔,自有大将之风。
他守护我朝万里江山,又岂会为难于一个真心呈画作于圣上的区区学子?
珉心中唯有敬仰,何需畏惧?”
漂亮!这一番话,既高高捧起了萧将军,将他塑造成一个顾全大局的国之栋梁,又巧妙地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一心为陛下作画”的纯粹学子,完全摘除了任何私人恩怨的可能。
这让雍王无法再从他和萧将军的关系上做任何文章。
厅堂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右仆射公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崔遥则微微低着头,但我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有些发白。
前面两个问题,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杀招,现在才来。
雍王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这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语气也变得沉凝了些。
“那日在望霞庄遇刺客,所为何事?”
他没有问刺客是谁,没有问过程如何,而是直接问“所为何事”。
这是一个极为高明的问法,简单直接,却将所有关键都囊括其中。
他想知道的,是整件事的动机。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这才是雍王今日真正的目的。
望霞庄的刺杀,他想知道的,是水下有哪些潜藏的巨兽。
而他,想将三郎君作为突破口。
我看到郎君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随即,他抬起头,直视着雍王的眼睛,神情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坦然。
“回王爷,刺客所为何事,珉实不知。”
他先是干脆利落地否认。
“只是,当日情况确实诡异。
据珉在混乱中所见,似乎有两队刺客,其目的不甚相同。
有一队人手,招式狠辣,直取萧将军要害。
而另一队,则更像是要将水搅浑,意在冲杀在场的各位士族郎君。
他们到底意欲何为,背后有何图谋,珉一介白身,实不敢妄加揣测。”
郎君的这个回答,堪称绝妙。
他说了“不知”,撇清了自己,避免卷入任何具体的指控。
但他又并非什么都没说。他点出了“两队刺客”、“目的不同”、“一队为杀人,一队为搅局”,这几条信息,看似是他的“所见”,实则精准地将最有价值的情报,以一种最安全的方式,递到了雍王的面前。
雍王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是在分析郎君话里的真伪,还是在根据这些信息推演着什么?
整个大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雍王才缓缓开口。
“听说……你知道乌沉木所在?”
乌沉木。
又是乌沉木!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从三郎君初到京师开始,他向右仆射公提到了这个词。
它就反复出现在最近的大事件中。
现在,雍王,也问到了乌沉木!
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他知道多少?
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究竟是试探,还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