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的气氛,因将军的沉默而变得有些诡异的凝滞。
将军夫人见状,脸上笑意不减,只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侍女们鱼贯而入。
手中捧着的,不再是画卷,而是一盆盆、一簇簇形态各异的插花作品。
“画作赏鉴久了,恐诸君乏了眼力。
不如换个景致,瞧瞧小郎君、小娘子们的花艺之作。”
夫人的声音温婉柔和,像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那股凝重的寒气。
侍女们将那些花艺作品一一陈列在水榭中央特意空出的长案上。
霎时间,一股夹杂着鲜花芬芳与草木清冽的鲜活气息弥漫开来。
冲淡了食物的香浊之气。
也冲淡了人心的紧张。
这些作品,大部分的取材,都来自今晨将军与郎君们从山中猎场带回的野花。
不同于庭院中精心培育的品种,它们带着一股山野的鲜活与恣意,每一片花瓣、每一根枝条都充满了未经驯服的生命力。
此刻,它们被一双双巧手重新赋予了生命,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意境。
有的磅礴大气。
用一段遒劲嶙峋的枯枝为主体,仿佛是饱经风霜的龙骨。
其上攀附着数丛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那绚烂的红与枯寂的黑形成强烈对比,竟隐隐透出一股金戈铁马、沙场点兵的肃杀之气。
我猜,这定是出自哪位将门子弟之手。
有的则清雅别致。
只用几枝瘦长的翠竹,搭配数点星星点点的白色雏菊,盛放在一个古朴的粗陶罐中。
竹叶青翠欲滴,菊蕊娇嫩可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山雨的洗礼,营造出“空山新雨后”的清新意境,令人望之忘俗。
沉闷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野趣彻底打破。
宾客们仿佛从一场无形的博弈中被解救出来,纷纷离席,好奇地凑上前去。
“这丛紫菀,是我在东面山坡上亲手折的!
只有那一片山头的花,才是这般剔透的紫色,你看,花瓣上还带着晨露呢!”
一位年轻的郎君认出了自己的“战利品”。
颇为得意地对身边的同伴炫耀,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哎呀,这几枝忍冬,竟被妹妹配上了青石,倒是比长在藤上还多了几分禅意。
妹妹真是巧思。”又一位小郎君发现了自家妹妹的杰作,引来身边几位郎君的交口称赞。
众人似被花趣勾着,又一次围向长案,对着那些作品评头论足。
他们指认着自己采撷的花材,气氛顿时从方才的客套拘谨,变得异常热烈起来。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目光随着三郎君的眼神移动。
他看着一盆以狼尾草和碎金小花构成的作品,看得出神。
将军夫人适时地举杯,向萧将军及各位小郎君致谢。
“今日若非将军与诸位郎君不辞辛苦,从山中带回这许多美丽的花材,我们这些留在庄里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纵有生花妙手,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带回花材的郎君们则纷纷还礼,谦称是小娘子们慧心巧思,才让这些山野之物脱胎换骨,竟得再造生机。一时间,谢意与赞美交织,其乐融融,方才那点因画作而起的诡异,仿佛被彻底冲刷干净了。
然而,喧闹之中,一个声音再次响起,压过所有嘈杂。
“其中可有三郎君的花艺作品呢?”
是萧将军。
全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三郎君身上。
一瞬间,我也再次紧绷。
三郎君没有立刻回答,他先对着将军的方向,从容一揖。
那份镇定自若,让周遭的压力仿佛都消解了几分。
然后谦逊地开口。
“回将军,在花艺一道上,遥兄长胜我多矣!”
他将这万众瞩目的焦点,轻轻巧巧地推了出去。
经过王长史的一番点评,画作已经备受瞩目的三郎君,并没有选择继续通过花艺将盛名继续扩大,而是选择了收敛锋芒,见好就收。
他口中的“遥兄长”,正是方才因吹捧将军而大出风头的崔遥。
崔遥家世显赫,为人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最擅长的便是在这种场合里活跃气氛,讨人欢心。才刚把萧将军哄得眉开眼笑的他,再来接这个话题,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三郎君这一推脱。
是更高明的选择。
他没有推给一个无名之辈,而是选择了崔遥这个刚刚在将军面前得了脸、并且有能力应对这种场面的人。既给了崔遥面子,又化解了自己的过多关注,一举两得。
被点名的崔遥显然也没料到三郎君又给他整了这么一出。
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化为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忙不迭地对着将军的方向连连摆手,俊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夸张谦拒。
“哎,珉郎君可莫要折煞我!遥,只是为佳人折花擅长!”
这话一出,带着几分风流自诩的意味,立刻引得几位小娘子掩唇轻笑。
崔遥素有风流之名,这话由他说来,不显轻浮,反而十分贴切,是一句无伤大雅的自嘲。
不等众人细品他话中的风流韵味,与崔遥素来交好的林昭立刻抓住了话头,笑着补了刀。
“折得多了,自然就擅长了!”
“轰!”
人群中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一次的笑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响亮。
席间几个女眷席的长辈都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崔遥佯装恼怒地瞪了林昭一眼,眼神里却全是笑意。
厅堂中的气氛在这一来一往的玩笑间,再次被点燃,甚至比刚才更加热烈、更加放松。
我心里也不由得一松。
三郎君用一句太极推手,借着崔、林二人的默契配合与插科打诨,成功地将将军那一问,化解于无形,并将场面再次推向热烈。
然而,将军的目光,却并未从三郎君身上移开。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便静静地看着,让人猜不透他是否满意这个答案。
这时,将军夫人再次出来圆场。
她笑盈盈地看着崔遥和三郎君。
“看来今日的风头,是非要让两位郎君出尽了。
不过不急,午宴后,仍有足够的时间,静候各位的佳作。
遥小郎君和郑小郎君,此番早早便随将军上山,鞍马劳顿,尚未来得及一展身手。
午宴后,可要让我们开开眼界了。”
夫人的话,如同一只温柔的手。
将紧绷的弓弦暂时松开,却又在弦上搭上了一支更重的箭。
她点明了,三郎君和崔遥因为陪同将军上山,所以还没有呈上作品。
这既是解释,也是预告。
午后,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