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林昭高大的身影便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书房。
午后的书房本是一片静谧。
三郎君正临窗而坐,手执一卷书,姿态闲适而专注。
我立于他身后,正小心翼翼地研着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这份清静。
林昭的闯入,瞬间打破了这一切。
他毫不客气地自己将桌上的茶一口喝完,又多倒了几杯,又喝完,然后才满足地抹了抹嘴。
我站在三郎君身后,皱了皱眉。
完了,这套茶杯又得换了。
三郎君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他,言简意赅地问:“何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
林昭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将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故作神秘地扇着风。
“萧将军的意思,想请你我几人提前一天出发,明日便动身,去他的围猎山庄住下。那山庄景致绝佳,可以提前歇息一晚,养精蓄锐。第二天一早出发也从容些,不必在路上受那颠簸之苦。”
他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炫耀。
“这可是特殊优待,旁人想求都求不来。也就是看在你我的面子上,萧将军才特意相邀。如何?够意思吧!”
我站在三郎君身后,听着林昭兴高采烈的话语,心头却猛地一紧。
提前一天出发?留宿萧将军的山庄?
这意味着,在盛大的宴会开始之前,他们将有整整一个晚上,单独与萧将军相处。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
在那种私密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演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我不惯在外留宿。”
三郎君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起,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甚至没有考虑哪怕一息的时间,就这么直接地拒绝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可林昭却不干了。
他“哇哇”地叫了起来。
“上次清眠庄的雅集,你不就提前过去了?怎么这次就不惯了?萧将军的山庄可比崔家的清眠庄气派多了!”
三郎君看也不看他。“那不同。”
林昭不服气。“怎么不同了?”
“清眠庄是崔家的产业,我是崔家人,提前过去准备,是待客之道。而且,那次是初次与京师诸位郎君见面,理应隆重些,以示尊重。”
三郎君的理由无懈可击,既合情又合理。
林昭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噎,脸上的神情有些犹豫。
他踟蹰了片刻,才终于道出了实情。
“其实……这次邀请你提前过去,主要是萧将军本人的意思。他说久闻你的大名,想在围猎开始前,私下里先见一见,认识一下。”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原本轻快的氛围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萧将军要单独见三郎君。
这个要求,看似合情合理,甚至是一种抬举。
三郎君如今声名鹊起,引得这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将军好奇,想要提前结识,这话说出去谁也挑不出错处。可这背后真正的意图是什么?是爱才心切,真心拉拢?是心存疑虑,刻意试探?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在陵海城的那些年,我见识过太多血腥的权谋。
一个看似友善的邀请,背后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相比之前那些士族们的手段,虽然阴险,但总归还在“规则”之内。
他们要脸面,要清誉,哪怕是要置人于死地,也总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走一番明面上的流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们更喜欢用软刀子杀人,用舆论、用构陷、用阳谋,让你身败名裂,无处容身。
可萧将军是武将。
武将信奉的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则:实力和结果。
他们的规则,就是手中的刀,是营帐里的军法。他们不屑于士族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在他们看来,能用一刀解决的问题,便无需多费唇舌。
若是一言不合,他真的会对三郎君下手。
这里虽是天子脚下,可围猎的别苑山庄远在郊外,天高皇帝远。
以萧将军手中的兵权之威,在那片属于他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除掉一个根基尚浅、从外地初来乍到的世家子弟,再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罪名,简直易如反掌。
到那时,木已成舟,谁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去得罪这位圣眷正浓、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崔家或许会悲愤,但为了家族的存续,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下意识地看向三郎君,只见他依旧端坐着,面容沉静如水。
“将军厚爱,愧不敢当。既是围猎之会,还是与众人一同赴会,方合礼数。若私下叨扰,恐惹人非议。”
他再次拒绝了,语气温和。
我看见林昭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
他似乎也早就料到三郎君会拒绝,也明白这其中的凶险。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开口。
“不过,萧将军说了,当天围猎结束,他会特别邀请几位郎君留下,在他的山庄继续品酒畅谈,赏赐猎物。我猜……他一定会邀请你。”
这一次,他没有问三郎君去不去,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你会留下吗?”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发出的邀请,如果再拒绝,那就是公然拂逆萧将军的面子。
三郎君没有立刻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许久的沉默之后,林昭自己打破了僵局。
他像是替三郎君做了决定,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看着三郎君说:“我也会留下。”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重如千钧。
我猛地抬头看向林昭。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他表面上是作为萧将军的说客,实际上,他是基于往日的情谊,特意来向三郎君示警的。
他同样是士族之子,在京师这个大染缸里浸淫了这么多年,自然能嗅出这风平浪静之下的血腥味。
他说“我也会留下”,这不仅仅是一个陈述,更是一个承诺。
他是在告诉三郎君,无论那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陪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在这冰冷而充满算计的京师,这份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到时再说吧。”
终于,三郎君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听不出任何波澜。
可我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