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的若水轩。
这座院子很大,却又很小。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精致得像一幅画。
可画里的人,却只有三个。
三郎君,雁回,还有我。
院外有的是仆从和小厮,但他们是背景,是永远不会踏入画中的喧嚣。
而我们三人,是这幅死寂画卷中仅有的活物。
我们遵循着一条诡异的规则: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白日是属于我的。
我是伺候三郎君的婢女玉奴,是那个名为“初七”的暗卫。
太阳升起时,雁回便会像清晨的露水一样蒸发,不见踪影。
我需要为三郎君备好晨起的温水。
挑选熏过香的衣袍。
在他看书时安静地研墨。
在他练字后收拾案上的狼藉。
我的存在,是为了让三郎君的一切起居都顺遂安逸。
我必须像个真正的奴婢那样,垂着眼,敛着气,将自己活成一团没有思想的空气。
而当夜幕降临,轮到我消失。
黑夜,是属于雁回的。
他是三郎君的贴身小厮雁回,也是暗卫杀手,不知是初几。
起初我以为,我们的分工只是单纯的昼夜轮替。
他是护卫,我是婢女。
可是我开始发现那些被黑夜遗留下来的痕迹。
并非简单如是。
清晨,我踏入书房,准备收拾昨日的笔墨。
桌上,除了三郎君用过的那只天青色茶盏,旁边还静静地放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
两只茶盏,一盏余温尚存,另一盏早已冰凉,像是进行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对话。
更有甚者,是那盘下了一半的棋局。
三郎君的棋风我略知一二,沉稳布局,步步为营。
可棋盘上另一方的棋路,却凌厉诡谲,杀伐果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悍勇。
那棋风,像极了雁回的剑。
黑白双子在棋盘上对峙,仿佛昨夜的厮杀还未结束,只等今夜再续。
一个护卫,有资格在深夜与主人对坐品茗,对弈到天明吗?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我发现雁回在院子里走动时,姿态与我截然不同。
我走路永远贴着墙边,低着头,谨守本分。
而他,总是大步走在庭院的正中,仿佛他才是这院子的主人。
他会随意地从廊下的书架上抽出一卷书,靠在栏杆上翻看,阳光落在他冷峻的面具上,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甚至会去拨弄三郎君亲手侍弄的那些名贵兰花,动作熟稔,没有丝毫仆人的拘谨与惶恐。
那些东西,仿佛天生就属于他。
他使用它们,不是僭越,而是物归原主般的自然。
我们是这座孤岛上仅有的三个活人。
可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和他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他们是岛的主人,而我,是被困在岛上的囚徒。
直至有天夜晚在屋顶上。
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你和三郎君……”
我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他转过头看我。
“对。”他惜字如金。
“好到什么程度?”
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这个问题,或许会为我招来杀身之祸。
他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问话的意图。
半晌,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那两个字像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他说:“家人。”
家人。
这个词何其温暖,又何其讽刺。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在一个仆人可以随意被打杀的时代,他一个护卫,一个杀手,竟敢用“家人”这个词来形容他与主人的关系。
这是大逆不道的僭越,足以让他死上一百次。
可是他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雁回的话,像一根最尖锐的刺,扎进了我心里。
它让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卑微的处境。
就在昨天,三郎君看我侍立在旁,神色疲惫,便随手将案上的一碟桂花糕推到我面前,温和地说:“尝尝吧,厨房新做的。”
那桂花糕做得极为精致,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三郎君经常让厨房做糕点。
我知道,最终品尝这个糕点的是我。
在他的眼里,我依然只是个需要糕点的小女孩。
可是每次,我都依然谨守自己的本分。
退回那间独属于我的小屋,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偷偷品尝那份来自主人的,带着怜悯与施舍的甜。
我虽来自有平等意识的异世。
可是在这个世界,我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感。
无论三郎君待我多友善。
我都谨记,他是能决定我生死的那个人。
所以。
雁回是“家人”,而我,是“奴婢”。
我们一同为三郎君卖命,却有着云泥之别。
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将永远沉沦在这无尽的暗卫和杀戮中时,三郎君却给了我一线不一样的光。
他开始教我识字。
起因是我在收拾书房时,总会对着他摊开的那些书籍和字帖发呆。
那些字,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它们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睁眼看到的符号,是我必须学会的生存密码。
有一天,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忽然抬头看我:“你想学?”
我吓了一跳,立刻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起来吧。”他打断我,“想学,就站到我身边来。”
我迟疑地站起身,挪到他身侧。
“看这里,”他指着纸上的一个字。
“这个字,念‘天’。你看它的写法,上面一横是天空,下面一个‘大’字,是站在地上的人。人立于天地之间,故为天。”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像山间的清泉。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书房便成了我的学堂。
他教我执笔,教我临摹,教我诵读那些艰涩的古籍。
我握笔的姿势笨拙僵硬。
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在爬。
他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朗声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愉悦,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可笑着笑着,他脸上的表情又会慢慢变得惊讶,最后化为一种探究。
因为他发现,我虽然写不好字,但认字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那些复杂的文字,他只教一遍,我便能记住。
那些深奥的典故,我往往能举一反三,甚至能用我那个世界的逻辑,解读出一些连他都未曾想过的意思。
“玉奴,你真是个神童。”
有一次,在我通读完一篇他认为我至少要学半个月的策论后,他抚掌惊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只能低下头,用早已编好的说辞搪塞。
“奴婢愚钝,只是记性好些。”
我不敢告诉他,我不是神童。
我只是一个拥有着另一个世界完整记忆的作弊者。
他的夸奖,让我感到一阵隐秘的喜悦。
我成了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我既是三郎君身边悄无声息、熟练掌握六艺的暗卫。
也是三郎君身边聪慧伶俐的“神童”玉奴,享受着片刻的温情与知识的浇灌。
还是秋娘子手下最听话的杀手工具,用匕首和鲜血巩固自己的生存价值。
而在我和三郎君身边,还守着一个如谜一般的雁回。
我们三人,被命运的丝线捆绑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
三郎君在棋盘上落下温和而致命的棋子,雁回是棋盘外那双冷漠注视的眼睛。
而我,似乎正在从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慢慢变成一枚……有用的棋子。
我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我只知道,当我练习写字,指尖沾染上墨香时,那种感觉,与匕首划破皮肉,鲜血溅上皮肤的感觉,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