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一国储君,竟在臣子面前,言说自己诚惶诚恐,这让顾盼子听来,才更是诚惶诚恐。
稍倾,秦与子一本正经的问:“顾大人,您应该算是很了解我的人,唯有您尚能对我讲些实话,您认为我还有哪些不足,请您知无不言。”
顾盼子品味着武夷山红茶的入喉回甘,对秦与子的问话莫名其妙。
秦与子笑叹:“顾大人不必多心,我时常自省吾身,但人始终很难看透自己,从前有卓先生对我直言不讳,如今,恐怕只有顾大人您,尚可为我指点迷津。”
顾盼子片刻思考,随后熟练的展示她的舌灿如花:“殿下严于律己,做事周到细致,若强谈不足,实在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殿下莫要为难下官!”
秦与子却并不接受奉承之词,他直言道:“顾大人觉得,我父皇是一个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吗?”
“当然不是。”顾盼子不假思索。
“可我在父皇面前,时常的受到苛责,那必定是我做的不好。”
顾盼子面上的神采瞬间消散,果然孩子长大了,说话不仅会绕弯子,还会将她缠绕进圈套里。
今日太子和皇帝之间,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背负罪责是吗?
顾盼子紧紧抿唇,一脸无语。
“请顾大人为我指条明路吧!”秦与子以恳切的眼神,凝望着顾盼子。
习习的凉风,从门缝中挤进来,缭绕在顾盼子的耳鬓,院中传来雨打芭蕉的哒哒声,急促而有节奏。
顾盼子委婉的笑答:“殿下,我不过是钦天监里的一名小官,哪敢说为殿下指引前路,殿下是很有智慧的人,只要沿着眼前的路走下去,即有辉煌的人生。”
“可我为何如此迷茫?”
秦与子不禁哑然失笑,从小到大,他感受到的父爱,总是那么稀薄。
似乎偶尔的关心,不过出于一位父亲的良知。
秦与子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或许说,因为有了秦永固,父亲便偏爱弟弟,而时常忽略他。
在那场历时整三年的反抗之战中,秦与子出力甚微。
故此,弟弟的不甘心乃是情有可原。
父亲立他为储君,是因为百官支持,支持的不是他秦与子,而是秦与子嫡长子的身份。
在这个位置上,弟弟刁难,父亲打压,从前还有母亲帮着平衡,现今母亲病逝,秦与子陷入到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走到今日,一靠祖制,二靠母亲,唯独不是靠他自身,秦与子时而也会迷茫和自我怀疑,难道他真的很差吗?
“我这一辈子,没对不起任何人。”
蓦然间,秦与子发出这样的一句感慨。
顾盼子缓慢抬眸,瞧向秦与子。
他在椅子中坐的满满当当,锦绣的服饰下,肥肉横冲直撞,白胖的脸庞,一对瑞凤眼尽显落寞和怆然。
不知怎地,虽然看着秦与子长大,但秦与子不外向,不贪玩,同顾盼子走得并不亲近。
尽管他品性强于秦永固,但每每顾盼子与秦与子对话,总有隔阂之感。
他的委屈与不平,顾盼子皆懂,由此,她发自内心的可怜起这出身富贵,从小养尊处优的胖小子。
顾盼子心疼的说:“我知道,我都看在眼里。”
“二弟容不下我,我可以无底线的包容他,因为我知道他付出了什么,我这个做哥哥的抢了他的位置,但这是祖宗规矩,父皇的旨意,我做不了什么,无非就是任打任骂,尽最大的能力,给二弟想要的生活,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永远不想和他争,和他兄弟不睦。”
“殿下宅心仁厚。”
秦与子并不理会顾盼子的恭维,他银盘大脸满布忧愁:“我父皇是一个很伟大的人,是我心中的信仰,我希望学习他的能力和风度,但我父皇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他是无法超越的,我也不可能成为他,因此我父皇恨铁不成钢,其实我的心里同样心急如焚。
我理解父皇打天下的不易,所以更想在父皇面前做的好,可是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满意。
时常我也会想,假如父皇只有永固这一个儿子该多好,这样就不会叫父皇如此为难。”
秦与子一番发自肺腑的表述,令顾盼子的心中惴惴不安。
这里面哪句话是她能听的?顾盼子不懂,她为何要冒雨而来,听太子说这些?
“殿下!”顾盼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殿下不知,你一出生,你的父皇有多高兴,他时常从军营告假,跨马奔波在家与军营之间,只为了见殿下一面。
殿下少时多病,整夜的烧,你的父皇推掉所有公务专心陪你,甚至彻夜不眠,就守在你身边,生怕你有闪失。
父爱向来皆是默默无言,却又甘心付出一切。
你的父皇,以苛责为爱,最希望殿下成才。”
两点泪光在秦与子的黑瞳上闪烁,秦与子无比动容。
“顾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忽略了父皇的一片心意。顾大人通情达理,又拥有无上智慧,如若能做我父皇的身边人,定能解去我父皇的诸多烦恼,父皇开心,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最开心的事。”
顾盼子与秦与子目光交接,他瞳仁深邃,嘴角挂着微妙的笑意,以及半收半敛,那略带锋芒的城府心,顾盼子心中凛然。
她第一次在秦与子这张肥脸上,看到了秦策的影子,简直如出一辙。
那是隐藏在秦策身体里的另一面,阴险狡诈,漠然无情,没想到,这处处不像他的长子,竟遗传了他邪恶的基因。
这恐怕即是秦永固口中所说的大哥的阴暗面,隐于人后的阴暗面。
他不着痕迹的为顾盼子演了一出戏,潜移默化向顾盼子传达着他的人畜无害,并间接的告诉顾盼子,支持他,顾盼子想要的生活,他也能给。
可顾盼子最知,秦与子在长久的失去父爱的境遇中,早就对父亲失望透顶。
他隐忍半生,终于当了皇帝,第一时间便推翻了父亲的所有政策。
他为前朝罪臣平反,为入狱的同党沉冤得雪,试图将父亲迁走的都城再迁回去。
他不允许郑吉祥再下西洋,甚至将郑吉祥移送旧都养老,停掉父亲的诸多事业。
短短半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与父亲对着干。
这样的人,他说以父亲开心为重,换做旁人或许会信,可顾盼子是后世穿越者,此刻,她恍然顿悟,竟是史书欺我。
秦永固严词否定大哥的宅心仁厚,如同醒世巨钟,于顾盼子耳边震响。
许久,顾盼子才从失神中回神,她冷白的脸色充满对人性的绝望。
她语重心长的说:“太子殿下,你有你的长处,莫要否定自身的才华,莫要怀疑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或许殿下与皇上的理念不同,因此时常矛盾,但这并不会动摇皇上爱太子之心,一切都不足为患,殿下尽可安心。”
秦与子细眼微眯,似笑非笑,他注视着顾盼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秋雨绵绵无止期,落花小径绕秋池,顾盼子不再久坐,她起身向秦与子告辞。
然后由随从撑着伞,离开了太子宫殿。
秦与子送到廊檐下,他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诚挚的目光,以及憨实的微笑,一直目送着顾盼子的背影,渐渐在雨幕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