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梁十五万北伐大军钢铁洪流般北上,旌旗遮天,士气如虹之际。
遥远的北方,那片广袤而苍凉的大草原深处,匈奴国的权力中心,却笼罩在一片压抑与蓄势待发的氛围之中。
饮马川的惨败,如同一条深可见骨的鞭痕,狠狠抽在每一个匈奴国贵族和将领的心头。
阵斩都统耶律揽熊,主力近乎全歼,这等耻辱,是立国以来所未有。
然而,这个崛起于漠北的草原帝国,其坚韧与野性并未被一战彻底摧毁。
失败的苦果反而激起了部分新生代贵族强烈的复仇欲望与振兴之志。
新任的北院枢密使,兼领南征大都督(虽暂未南征,但其职掌已显其志)的耶律星光,正是这股力量的代言人。
他年约四旬,并非皇族直系,却凭借赫赫军功与铁腕手段在战后混乱的政局中脱颖而出。
他面容粗犷,颧骨高耸,一双鹰眼锐利得能穿透人心,此刻正站在临潢府皇宫的暖阁内,凝视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绘有匈奴 ,梁两国疆域的牛皮地图。
“梁人,终究是来了。”
耶律星光的声音低沉,带着草原狼王般的沙哑与冷峻。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河朔的区域,“十五万大军,号称北伐。苏明远、雷大川、游一君…… 哼,都是老对手了。”
暖阁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几名心腹将领和部落首领肃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牛油灯燃烧的气味和淡淡的奶腥气。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老王爷沉声道:“大都督,梁军新胜,气势正盛。且其内部初步稳定,粮草充足。此时与之硬碰,恐非良策。不如暂避锋芒,以草原纵深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反击。”
“避?往哪里避?”
耶律星光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饮马川之败,颜面扫地,各部离心!若再放任梁军铁蹄踏入我草原腹地,那些墙头草的部落会怎么想?回鹘那些鬣狗又会如何蠢蠢欲动?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草场和牛羊,更是大我们立国的根基 —— 威望!”
他走到众人中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梁帝老迈,太子新立,内部派系岂能真正铁板一块?他们看似势大,实则远征而来,补给漫长,水土不服,皆是其致命弱点。而我大匈奴,生于马背,长于弓刀,这广袤草原,便是我们最好的战场!岂能因一时失利,便失了狼性?!”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中的马奶酒荡漾不止:“整顿兵马,一刻不容懈怠!各部落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皆需弓马娴熟,随时听调!库存的生铁,全部用来打造箭簇、弯刀!我们要让梁人知道,饮马川的血,不会白流!我大匈奴的鹰,只是暂时收拢了翅膀,随时准备再次撕裂苍穹!”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耶律星光引用了一句稍加改动的梁人诗句,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此战,关乎国运!胜,则一雪前耻,重振大匈奴雄风;败,则万劫不复!诸君,可有信心随本都督,与梁寇决一死战?!”
“愿随大都督!雪耻复仇!重振大匈奴!”
众将受其感染,纷纷捶胸怒吼,暖阁内杀意沸腾。
在耶律星光强力推动下,各部落的骑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虽然精锐程度或许不及饮马川之战前的老兵,但数量却在不断增加。
新的战马被烙上印记,弓箭被分发下去,一种哀兵必胜的悲壮与复仇的渴望,在草原上弥漫。
然而,光有决心和兵力远远不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耶律星光深知,必须精准掌握梁军北上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其前锋斥候的活动规律和主力部队的真实动向与士气。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人 —— 阿尔木。
阿尔木,这个名字在匈奴军年轻一代中颇为响亮。
他出身小部族,并非显贵,却在耶律宗真麾下时,以其过人的机敏、冷静的头脑和精准的箭术脱颖而出。
细沙渡那场惨烈突围战中,时任百夫长的阿尔木,在乱军之中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小队,还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带领数十名残兵穿越梁军封锁线,捡回了一条命。
那场经历,淬炼了他的意志,也让他对梁军的战术风格有了更深刻,甚至可说是刻骨铭心的认识。
“召阿尔木!”
耶律星光下令。
不久,一个身形精悍、面容沉静、眼神如草原狐般警惕而灵动的年轻军官步入暖阁。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普通的皮甲,但腰杆挺直,步履沉稳,向耶律星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末将阿尔木,参见大都督!”
耶律星光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期许:“阿尔木,细沙渡的教训,你可还记得?”
阿尔木眼神一凛,沉声道:“刻骨铭心,不敢须臾遗忘。”
“好!”
耶律星光点头,“梁军北伐主力已动,其前锋斥候必已像猎犬一样,撒向我边境。
本都督需要一双最锐利的眼睛,去盯住他们,摸清他们的底细 ,人数、装备、活动范围、乃至他们埋锅造饭的烟火数量!你,可敢担此重任?”
阿尔木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声音坚定:“末将愿往!定不负大都督重托!”
“你需要多少人?”
“兵贵精不贵多。末将只需本部五十名擅于潜伏、精于骑射的儿郎足矣。另,请大都督调拨一批梁军服饰、旗帜与制式兵刃。”
耶律星光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准!所需物资,尽数拨付。
记住,你的任务是窥探,非是决战。
遇小股敌军,可相机歼灭,取其文书信物;
遇大队人马,立刻远遁,以狼烟或信鸽传递消息。我要你像影子一样附着在梁军身边,让他们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窥视,却抓不住你的尾巴!”
“末将明白!”
阿尔木领命,眼中闪烁着自信与好战的光芒。
这对他来说,不仅是一次任务,更是一场复仇的开始,一次证明自身价值的绝佳机会。
三日后,一支小型马队悄然离开了临潢府,消失在南方茫茫的草原与山地交界处。
阿尔木和他精心挑选的五十名勇士,换上了混杂着匈奴梁两国风格的衣物,携带着梁军的制式弓弩、横刀以及匈奴人惯用的弯刀和套马索,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向着河朔边境方向渗透而去。
……
与此同时,河朔边境,黑山隘口以北五十里,一片被称为 “鬼见愁” 的丘陵地带。
这里是两军传统缓冲区的边缘,地势起伏,沟壑纵横,枯草过膝,充满了肃杀与不确定性。
大梁北伐大军尚在途中,但前锋营的斥候队,早已像触角般延伸至此。
一队约三十人的梁军斥候,正在队正张奎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搜索前进。
他们人人双马,装备精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张奎是个有着十年边龄的老斥候,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皱纹。
他勒住马缰,举起拳头,示意队伍停下。
“头儿,有发现?”
副手低声问道。
张奎没有立刻回答,他翻身下马,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地面上一处几乎难以辨认的马蹄印,又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马蹄铁是新打的,印子浅,说明对方马匹负不重,人也少。但这方向…… 是从北边来的,不是我们的人。”
张奎眉头紧锁,“妈的,匈奴狗的鼻子还真灵,我们刚到,他们就摸过来了。”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一片茂密的枯树林:“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对方人不多,但肯定是精锐。我们……”
话音未落!
“咻 —— 噗!”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山坡的乱石后激射而出,精准地命中了一名梁军斥候的咽喉!
那斥候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栽下马去。
“敌袭!隐蔽!”
张奎反应极快,嘶吼着的同时,已抽出腰间横刀,勐地将身旁一名愣住的年轻斥候推下河床。
几乎是同一时间,数十支箭矢如同毒蛇般从不同方向射来!
箭法刁钻狠辣,专取人马要害!
“啊!”
“我的马!”
瞬间,又有三四名梁军斥候中箭倒地,战马的悲鸣声响起。
“下马防御!”
张奎目眦欲裂,一边用刀格开射来的箭矢,一边指挥剩余部下依托河床边缘的土坎,迅速结成一个小型的防御圈。
袭击者并未立刻冲杀,而是继续利用地形和弓箭远程消耗。
他们的箭矢似乎无穷无尽,而且配合默契,总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出,压得梁军斥候几乎抬不起头。
“头儿!他们人不多,但箭太准了!这样下去我们要被耗死!”
副手肩膀中了一箭,咬牙吼道。
张奎何尝不知?
他心中惊怒交加。
这股匈奴军斥候的战术素养远超以往遇到的对手,冷静、狡猾,像是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手。
“不能坐以待毙!”
张奎眼中闪过决绝,“王老五!带你的人从左边吸引火力!李狗剩,跟我从右边摸上去,宰了那几个放冷箭的!”
“是!”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梁军斥候立刻行动。
一队人冒险起身,向左侧胡乱放箭,果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张奎则带着另外七八名好手,利用河床起伏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右侧山坡摸去。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山坡乱石区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是王老五那边的人!
张奎心头一沉,知道对方可能识破了他们的意图,或者另有埋伏。
但他已无退路!
“杀!”
张奎怒吼一声,率先跃出掩体,冲向最近的一名刚从石头后探出身子的匈奴军射手。
那匈奴兵反应极快,弃弓抽刀,迎了上来。
两人瞬间战在一处。
其他梁军斥候也纷纷与现身的匈奴兵交手。
直到这时,张奎才真正看清对手。
这些人穿着混杂,有些甚至外面套着抢来的梁军号衣,但动作迅捷,刀法狠辣,眼神冰冷,充满了漠视生死的悍勇。
尤其是那个与他交手的头目模样的人(正是阿尔木),刀法并不花哨,却异常实用,每一刀都直奔要害,力量更是大得出奇。
“铛!铛!铛!”
火星四溅,张奎竟被逼得连连后退,虎口发麻。
他心中骇然,此人绝对是匈奴军中的精锐!
阿尔木眼神冷漠,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手中弯刀,紧紧缠住张奎。
他似乎在观察,在评估梁军斥候的战斗力。
战斗短暂而激烈。
梁军斥候虽然勇猛,但在先失锐气,且人数、地形均不占优的情况下,迅速落入下风。
张奎身上已添了两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战袍。
他环顾四周,带来的弟兄已倒下大半。
“撤!交替掩护!撤回隘口!”
张奎知道不能再恋战,嘶声下令。
幸存下来的梁军斥候闻言,奋力避开对手,转身向河床下逃去。
阿尔木并未下令追击,他抬手制止了想要追击的手下。
他走到一名被射杀的梁军斥候身边,蹲下身,熟练地翻检其随身物品,找到了一份绘制简陋的巡逻路线图和半块干粮。
他又看了看梁军溃退的方向,眼神深邃。
“大人,为何不追?能全歼他们!”
一名手下不解。
阿尔木站起身,将地图塞入怀中,澹澹道:“我们的任务是探查,不是全歼。杀了他们,只会引来更多的梁军,暴露我们的行踪。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梁军前锋斥候的活动范围和大致战力了。”
他望着南方,喃喃自语:“苏明远…… 雷大川…… 你们的爪牙,还是这么锋利。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挥手示意手下清理战场,带走有价值的战利品和阵亡同伴的遗体,随后便带着队伍,如同幽灵般再次消失在 “鬼见愁” 的丘陵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尚未凝固的鲜血,证明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遭遇战。
当溃败的张奎等人狼狈不堪地逃回黑山隘口,将遇袭的消息带回时,驻守隘口的梁军将领又惊又怒。
消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正在北上途中的中军大营。
苏明远、游一君、雷大川几乎同时接到了前方斥候遭遇精锐匈奴军小队伏击,损失惨重的战报。
帅帐之内,气氛凝重。
雷大川独眼圆瞪,一拳砸在沙盘边缘,吼道:“直娘贼!敢动老子的斥候!老子这就带人去把那帮杂碎揪出来剁了!”
苏明远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三弟,稍安勿躁。对方小队行动,战力彪悍,行事干净利落,绝非寻常游骑。看来,匈奴国那边,也出了能人。”
游一君仔细看着战报上关于对方战术和装备的描述,轻咳一声,缓声道:“此人用兵,诡谲而谨慎,懂得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信息,且能克制贪功之念。是个劲敌。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匈奴国派出的精锐探马。”
他抬起头,看向苏明远和雷大川,目光沉静如水:“我们的对手,已经张开了网,亮出了獠牙。这边境的第一口血,是他们尝到了。但这,仅仅是开始。”
“‘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赢。’”
游一君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 “鬼见愁” 的区域轻轻一点,“传令前锋营,加大侦察力度,以百人队为单位行动,互为犄角。
同时,派出我们最精锐的‘朔风营’斥候,由韩青亲自带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河朔的地界,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苏明远点头,眼中寒光凛冽:“不错!不仅要找到他们,还要敲掉他们!让韩青去,他最擅长这个。另外,命令各部,加快行军速度!我们要尽快抵达河朔,让耶律星光知道,我大梁王师,已至!”
雷大川喘着粗气,独眼中凶光闪烁:“好!就让韩青那小子去!老子倒要看看,是匈奴狗的爪子利,还是咱们朔风营的刀快!”
命令迅速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