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一君走出文德殿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周身萦绕的殿中寒意。
他径直返回馆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
窗外汴京的繁华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他的世界只剩下堆积的卷宗、一张素白宣纸和翻腾不休的思绪。
第二天,他换上一身半旧的棉布直裰,扮作寻常书生模样,悄然出了馆驿。
流连于汴河两岸的商贸盛景,然后折向了更为边缘的城郊村落。
在一处田埂边,他寻得几位正在歇息的佃户,借着讨碗水喝的由头攀谈起来。
“老丈,今年收成看着不错,日子比以往该好些了吧?”
游一君蹲下身,语气平和。
那老农脸上沟壑纵横,闻言只是苦涩摇头:“客官有所不知,收成再好,也落不到咱嘴里几分。”
“东家说了,朝廷打仗的税赋,这钱都得从咱们的租子里出。”
“以往地租还是四六开,这两年就要倒三七了…… 每亩地的收成还要多抽佣 ... 这还让不让人活!”
游一君心中凛然。
他深知赋税之弊,却不想基层转嫁如此酷烈,朝廷每加一分税,落到佃户身上便是十分枷锁!
这流淌不息的财富,根基在于民力,若民力枯竭,何谈国本?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逐渐清晰:新策必须能直达痛处,必须设计一个让 “有余者” 自愿或不得不 “出血” 的机制,且核心在于绝不能让其将负担再次转嫁给底层农户。
这已非单纯的筹款,更关乎固本安民。
数日的思考游一君思路渐明。
他伏案疾书,此策剑指豪强,勾勒策略渐渐雏形。
正凝思间,叩门声起:“游副使,敝上吏部右侍郎李大人,于府中备下清茶,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副使移步一叙,言有要事相商。”
吏部右侍郎?
游一君脑海中迅速掠过此人的信息。
他在京中并无深交,与这位掌管部分官员铨选之权的李侍郎更是素无往来。
此时相邀,是福是祸?
是代某些人来探口风,亦或别有深意?
李府坐落于内城相对清静的坊市,门楣不算特别显赫,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沉淀之气。
在管家引领下,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间雅致而不失古朴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吏部右侍郎李瀚文正与一人对坐弈棋。
当游一君看清那背对着门口、此刻缓缓转过身来的人时,心中猛地一凛竟是当朝太子朱璜!
“游副使来了,快请坐。”
李瀚文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润中透着精明,他起身相迎,笑容和煦,仿佛只是招待一位寻常后辈。
太子朱璜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显疏淡的笑意:“游卿不必多礼,此乃私邸,非在朝堂。”
游一君压下心中惊疑,依礼见过太子与李瀚文,这才在下首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悄然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三人。
李瀚文挥退了侍从,亲自掩上房门,这才回到座中,看着游一君,开门见山:“游副使不必疑惑。”
“老夫今日邀你前来,实是受人所托,亦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些许追忆:“前岁春闱,苏明远苏将军高中武进士,于琼林宴上,曾与老夫有过一番长谈。”
“其人家国情怀,赤子之心,深得老夫赏识。”
“虽无正式名分,然老夫心中,实以门生视之。”
“明远在河朔,多承副使照拂、提点,方能屡立奇功,成长如斯。”
“于公于私,老夫都对游副使感佩不已。”
原来如此!
游一君心中恍然,苏明远竟与李瀚文有这般渊源。
他拱手道:“李大人言重了。”
“明远天资卓绝,秉性忠纯,乃国之栋梁,一君不敢居功。”
李瀚文摆摆手,神色转为凝重:“副使不必过谦。”
“正因如此,老夫听闻副使入京,又目睹殿上之风波,心中实是忧虑。”
“副使久在边关,于朝中脉络或有不熟。”
“殿上一番慷慨陈词,虽振聋发聩,然…… 着实触及太多人的利益了。”
太子朱璜此时接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游卿,你可知你反对的是什么?”
“福王掌户部,北伐钱粮调度乃其权柄核心,你要求减税恤民,动其根本;靖王渴望军功,你强调固本缓行,阻其前程。”
“即便是孤…… 看似居中调和,然你提出由商贾筹资,亦冲击了现有的权力格局。”
“你,几乎将几位最有实力的皇子,都推到了对立面。”
游一君默然。
他何尝不知?
但有些话,必须有人说。
李瀚文叹息一声:“朝堂之上,并非只有黑白对错,更多是利益权衡与势力角逐。”
“三位皇子虽偶有龃龉,但在维护自身权柄、压制异见上,往往同气连枝。”
“太子殿下虽居储位,有监国、掌部分人事之权,然福王掌钱粮,靖王涉军务,实权被分,掣肘良多,在朝中…… 并非如外人想象那般一言九鼎。”
太子朱璜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与疲惫:“孤这个太子,有时倒像是坐在火炉上。”
“前番殿上,游卿之言,孤听在耳中,亦触动于心。”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言甚善!”
“然则,知其理易,行其事难。”
“孤虽有心,然势单力薄,诸多抱负,难以施展。”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游一君:“然,游卿不畏强权,直言敢谏之风骨,令孤钦佩!”
“更让孤看到了一丝…… 破局的希望。”
“父皇既将筹措钱粮之责交予你,虽是难题,却也是契机。”
“孤与李大人商议,愿在此事上,助你一臂之力,至少,可为你挡住一些明枪暗箭,让你能放手施为。”
游一君心中震动。
他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直白地表明拉拢之意,更愿意在他这个看似陷入绝境的差事上提供支持。
这并非简单的施恩,更像是一种政治上的联盟。
“殿下,李大人,”
游一君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二位厚爱,一君感激不尽。”
“然,一君此番建言,并非为投靠谁人,亦非为博取功名。”
“实是目睹民间疾苦,深感国本动摇,不得不言。”
“即便前路艰险,一君亦无悔。”
太子朱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孤明白。”
“正因如此,孤才更愿助你。”
“孤并非要你效忠于孤个人,而是希望你能秉持这份为国为民之心,做成此事!”
“这于国于民有利,于…… 大梁的未来,亦有利。”
他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李瀚文抚须道:“副使,如今你已身在局中,独木难支。”
“有太子殿下为你稍作遮蔽,你方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说说看,你对于这商贾筹资之策,具体有何设想?”
“殿下与老夫,或可参详一二,查漏补缺。”
游一君知道,这是表态,也是考校。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一路所见与心中构想和盘托出,声音沉稳而有力:“殿下,李大人。”
“筹措北伐资粮,不动用常税,并非全无可能。”
“关键在于,让钱从‘有余’之处出,而非从‘不足’之民身上刮。”
“臣一路行来,见闻颇多。”
“我大梁境内,多数佃户并无自家田亩,而官府赋税沉重,地主往往通过提高地租,将税负转嫁于佃农身上,致使民生愈发艰难。”
他略一停顿,继续阐述:“因此,臣之策,首先在于‘正本清源’。”
“请朝廷下旨,着各道、州、府衙门,详查境内田产丰硕之大户。”
“随后,颁布‘捐输令’,并非强征,而是‘劝募’。”
“言明北伐关乎国运,号召巨室富户踊跃捐输,共纾国难。”
太子微微蹙眉:“仅靠‘劝募’,恐效力不彰。”
“那些拥田万亩者,岂会轻易解囊?”
“殿下明鉴。”
游一君颔首,“故而需加以引导和激励。”
“凡捐输数额巨大者,朝廷可赐予‘义绅’、‘功民’匾额,彰其义行,光耀门楣。”
“此乃名。”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予其实利。”
“可许诺,待来年若风调雨顺,国用稍宽,可根据其捐输额度,酌情减免其部分租税,或给予其子弟入仕、进入国子监读书的有限便利 —— 此并非卖官鬻爵,而是给予一个相对公平的进阶之阶。”
“此乃长远之利。”
李瀚文眼中精光一闪:“以未来之利,换当下之资…… 此法,前朝偶有为之,然尺度拿捏至关重要。”
“然而,”
游一君语气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对于那等拥厚资而吝于国难、一毛不拔者,朝廷亦当有所表示。”
“为保障北伐,需对田产超限之大户,开征‘北伐特别捐’。”
“此捐不同于寻常农赋,其核心在于,税率根据田产规模累进计算,且明令此捐不得通过提高地租转嫁于佃户,必须由田产所有者自行承担。”
“同时,对于仅有少量田产的自耕农及困难佃户,则予以赋税减免或特例豁免。”
“如此一来,捐输者可得名得利,不捐者则需强制缴纳可能更高的税赋,且无法转嫁。”
“两相比较,孰优孰劣,精明如地主豪强,自会权衡。”
他看向太子和李瀚文,目光灼灼:“此策,意在将北伐的负担,更合理地分摊到更有能力承担的阶层身上。”
“既能筹得部分军资,又可切实暂时缓解底层百姓的燃眉之急,使其得以喘息,恢复生产。”
“唯有民安,方能固国本;唯有国本固,北伐大业方有成功之基!”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反之亦然。”
“此非一蹴而就之事,然方向既定,便当毅然前行!”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说得好!”
太子朱璜猛地一击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游一君这番条分缕析的策略,不仅有理有据,更直指赋税转嫁之弊,兼顾了名与利、劝与惩,虽执行起来必然阻力重重,却无疑指明了一条更为公平、且切实可行的路径。
李瀚文亦是抚须沉吟,缓缓点头:“游副使此策,切中时弊。”
“将税负明确置于田产所有者身上,阻止其转嫁,同时减免小民负担,确实有望在不动摇国本的前提下,筹措钱粮并收揽民心。”
“只是……”
他看向游一君,目光深邃,“此举无异于虎口夺食。”
“福王及背后关联的各地豪强,必然激烈反对。”
“副使,你可知你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庞大的反对力量?”
游一君站起身,对着太子和李瀚文深深一揖:“一君自知。”
“在细沙渡,一君曾面对匈奴国数万铁骑;在朔方,亦曾周旋于奸佞构陷之间。”
“不过换了一个战场而已。’ 若此举果真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一君何惜此身?”
“但求问心无愧,但求能为这天下黎庶,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这世间,总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
“无论成败,至少…… 我们试过了。”
太子朱璜看着游一君在暮色中挺立的身影,那清瘦的躯体里仿佛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与决心。
“好!”
太子也站起身来,走到游一君面前,郑重地道,“游卿既有此志,孤必倾力相助!”
“李大人会暗中协调,在信息提供上予以便利。”
“孤也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为你斡旋。”
“你只管放手去做,拟定详章!”
“半月之后,孤与你,一同面对朝堂风浪!”
李瀚文也肃然道:“副使放心,朝中清流一派,老夫亦有些许人脉,届时或可为你发声造势。”
游一君再次躬身:“多谢殿下!多谢李大人!”
“一君,定不负所托!”
游一君离开李府,身影融入汴梁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与人流之中。
他并未察觉,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看似寻常的路人,在他于李府门前驻足时便隐在暗处,待他离去后,也迅速转身,抄近路消失在巷陌深处。
约莫一炷香后,那盯梢之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福王朱璨府邸的侧门。
经心腹引路,他躬身踏入一间灯火通明的暖阁。
福王正闲适地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悠然转动着一对光泽温润的玉胆。
待听完跪地之人的低声禀报,他缓缓坐直了身子,面上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渐渐敛去,眼底掠过一丝沉郁的锐色。
“李瀚文的府上…… 盘桓了近一个时辰?”
福王的声音不高,却透着浸骨的寒意,“可曾探得片言只语?”
“回王爷,李府书房周遭戒备森严,小人无法近前,未能听闻内间谈话。”
“只是那游一君辞出之时,神色虽看似平静,步履间却隐见决然之气,与入府时迥异。”
“此外……”
探子略一犹豫,压低了声音,“小人斗胆留意到,在游副使抵达前约半刻,有一乘青呢小轿自后角门悄然而入,轿饰寻常,但随行护卫皆步履沉稳,目光锐利,绝非寻常门客家仆可比。”
福王眼眸微眯,指腹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玉胆表面,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李瀚文…… 他执掌吏部铨选之权,历来被东宫视为股肱,门下往来岂是等闲?”
“游一君甫受父皇钦命,便如此急切地登门拜会,这其中的关节,不言自明。”
他无须亲眼所见,已然断定:游一君此举,无异于将名帖递进了东宫的门房。
“好,好一个游副使。”
福王轻哼一声,玉胆在掌心轻轻一磕,发出沉闷的声响,“寻靠山倒是寻得精准。”
“筹措钱粮?不动常税?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本王倒要拭目以待,有东宫一系为你背书,你能否真从那些锱铢必较的豪强囊中,掏出真金白银来?”
“想动摇户部根本,断我财路…… 只怕你,有命想,没命做!”
他略一摆手,那探子便识趣地叩首退下。
福王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亲信内侍,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备一份简帖,送至靖王府。”
“就言本王偶得闲趣,听闻三弟近日亦关心北伐钱粮筹措之事,恰有些许风声,或可共参。”
“至于那位游副使……”
他语气微顿,眼中寒光一闪,“给本王盯紧了。”
“他见了谁,说了什么,甚至每日几时起身,几时安寝,本王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王爷。”
内侍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