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车轮碾过落马滩被血浸透的卵石,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在死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这支沉默的队伍,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压抑到极致的冲天杀意。
如同受伤的兽群,在无边黑暗中艰难跋涉。
黑暗里,那匍匐在地的堡垒轮廓愈发清晰。
吊桥尽头的火把忽明忽暗,守寨士兵的喝问声穿透寒风传来:“什么人?!止步!报上名号!”
墙头守军嘶声厉喝,冰冷的弩矢齐刷刷对准了下方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队伍。
火把在垛口摇晃,将守军绷紧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弓弦震颤的轻响在夜风中格外清晰。
那队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杀意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连墙头飘动的旗帜都似被这股气息逼得蜷缩了几分。
“河朔行军司马苏明远,押粮草军械赴营!”
队伍前列传来游一君沉稳的应答,他抬手示意队伍停驻。
此时苏明远从车中探身而出,手中握着一枚黄铜令牌。
借着身后随行兵卒举起的火把,高高擎在手中:“持兵部转运使令牌为凭,另有枢密院勘合文书在此!”
这黄铜令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 “河朔转运” 四字,边缘铸着细密的回纹。
虽无虎符那般威严,却也是朝廷派发的信物 —— 行军司马虽为六品,但若奉旨押运粮草,会由兵部特授此令牌作为通行凭证,比寻常官印更具效力。
火光中,令牌上的字迹与纹路清晰可辨。
墙头守军头目眯眼细看片刻,又接过身旁亲兵递来的望远镜 —— 那是前几日从匈奴士兵尸身上缴获的稀罕物,虽镜片已有裂纹,却能勉强看清令牌形制。
他突然按住腰间佩刀,对着下方高声喝问:“苏大人麾下可有游、雷二位将军?半月前帅营传信,王大人有令说二位从大营出发前去护送钦差到来!”
“正是我等。”
游一君话音未落,雷大川已粗声接上:“少废话!再不开门,匈奴军追上来,咱们都得喂狼!”
他说着拍了拍身后粮车,麻袋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赶紧让王老头出来接粮,晚了一粒米都别想分到!”
墙头瞬间骚动。
守军头目将令牌与记忆中的图样反复比对,又听见雷大川这标志性的粗嗓门,终于松了口气。
转身对着身后吼道:“快!快开寨门!放吊桥!是苏钦差到了!把王将军请来 —— 就说苏大人带着粮草和游校尉、雷营正到了!”(暂未了解圣旨相关事宜)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向营内,甲胄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
吊桥铁链哗啦作响着缓缓放下,铁环与木梁摩擦的刺耳声响里。
能听见守军们压抑不住的低呼:“真的是粮草!”“看那车辙深度,肯定是满的!”
希望的火苗在守军眼中点燃,连握弩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吊桥刚与对岸地面撞出闷响,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将已提着马鞭奔至寨门内侧,正是王都尉。
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兵,手中提着的马灯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愈发深刻。
“让弟兄们把火把再举高些!”
王都尉扬声吩咐,目光却死死盯着桥那头的人影。
直到看见苏明远从马车旁转身,官袍下摆沾着的暗红血渍在火光中格外刺眼,才快步迎了上去。
片刻后,吊桥缓缓放下,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将策马而出。
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风霜,眼神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正是细沙渡大营的王都尉。
“末将王奎,奉帅令迎苏大人入营。”
他抱拳行礼时,目光扫过游一君与雷大川,见二人甲胄虽染血污,却自有股慑人的英气,不由微微颔首。
苏明远掀开车帘下车,拱手还礼:“王都尉辛苦。此次能顺利抵达,多亏游、雷二位沿途护持。”
“前些日子朝中论功行赏,已得擢升,往后在营中还需都尉多照拂。”
这话既点明了游、雷二人的新身份,又给足了王都尉颜面。
王都尉眼中精光一闪,重新打量二人时已多了几分郑重:“原来是两位勇士,失敬。”
他扬鞭指向黑暗中那座巨影:“苏大人,前方便是细沙渡大营。此营乃河朔东北门户,依土塬而建,三面开阔利于了望拒敌,唯北面背靠断崖,猿猴难攀,天然屏障。”
随着距离拉近,火光映照下,营寨的惨烈景象扑面而来。
“外围寨墙,皆以合抱原木深埋,外裹夯土,高逾两丈,厚实坚固。”
他声音微沉,指着墙上触目惊心的痕迹:“然前日阿图鲁部猛攻,留下这累累刀痕、斧凿之印,更有大片焦黑火燎之迹,修补不易,皆是血战的见证。”
车轮碾过吊桥时,王都尉引着队伍缓缓前行:“营内大致分作四区,各有司职。”
他指向左侧传来马匹嘶鸣的区域:“东区乃马厩与匠作营所在,安置战马,修补兵甲,乃营中筋骨。”
火光里能看到士兵正给战马包扎伤口,匠人挥锤修补甲胄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西区是中军帅帐与伤兵营,”
他转向右侧,那里帐篷密集,哀嚎声与草药味交织:“前日激战,伤兵已占半数。”
借着摇曳火光,可见医官正为断肢士兵裹伤,渗血的布条在泥地上堆成小丘。
“南区为士卒营房及伙房,”
王都尉指向远处零星冒烟的帐篷群:“只是粮草不济,近来连稀粥都难以为继。”
“北区靠断崖处是粮仓与辎重库,”
他最后指向营寨深处:“虽有断崖为障,前日仍遭匈奴国部队夜袭,幸得弟兄们拼死守住。”
一入营门,一股混合着浓重汗臭、刺鼻血腥、焦糊烟火以及苦涩草药的气息。
如同实质般撞入鼻腔,令人窒息。
空地上挤满了裹着渗血布条的伤兵,巡逻士卒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直到粮车轱辘声碾过碎石,才有士兵颤巍巍直起身。
看清车斗里的粟米袋时,死寂的营地突然爆发出骚动:“粮草!是粮草!”“王大人带救星来了!”
士兵们挣扎着围拢过来,有人甚至要扑向粮车。
苏明远上前一步,官袍上的血渍在火光下格外醒目:“诸位弟兄稍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都尉!”
“末将在!”
“即刻分发粮草!先送三十石至伤兵营,再按营中编制定量派发,伙房今夜务必让弟兄们喝上热粥。”
苏明远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军械药材送往北区库房,由游、雷二位协助点验。”
王都尉抱拳领命:“得令!”
他转向人群高声下令:“民夫队随我至北区!医官营来人领粮!都打起精神,匈奴部队的斥候还在外面盯着,咱们得先填饱肚子才能守住这营盘!”
游一君与雷大川立刻上前整肃秩序。
前者沉声喝止拥挤的士兵,后者拎着刀柄驱散试图哄抢的乱兵,配合默契。
王都尉看在眼里,对苏明远叹道:“苏大人这一路能平安抵达,果然离不开二位襄助。如今营中正是缺人之际,他们能回来,比粮草更解燃眉。”
苏明远望着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心中沉甸甸的。
这就是河朔前线,是无数将士用命守护的土地。
“明远,去营帐说话。”
游一君走过来时,甲胄碰撞声里带着疲惫。
苏明远点头跟上,穿过搬运粮草的民夫与蹒跚领粥的伤兵,走向西区那顶在断壁残垣中依旧挺立的帅帐。
身后,王都尉正指挥士兵将药箱抬进伤兵营。
雷大川粗声骂着偷懒的民夫,却在瞥见一个断臂少年兵时,悄悄塞给对方半块干粮。
火光在夯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苏明远紧了紧染血的官袍,脚步愈发坚定。
他知道,这仅是开始,守住细沙渡的仗,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