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中军帐,凛冽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军衣,刺得肌肤生疼。
游一君惊觉,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他握紧拳头,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但这痛感却异常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前锋营……那是真正的地狱!
听说每次出战,抬回来的伤兵比完整的人多,埋进土里的尸骨比活着回来的人多。
校尉的话,既是看似诱人的台阶,更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而自己,成了校尉棋盘上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卒子。
用他的死,既能报赵德的私仇,又能堵住军中悠悠之口。
“游什长!”
一个熟悉而带着焦虑的声音在营帐的阴影处响起。
是老卒张头儿。
他佝偻着背,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显然是刚从伙房那边过来,却特意绕到这里等他。
布满皱纹的脸上沾着些许炭灰,往日里总带着几分麻木的眼神,此刻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听说……你要被调去前锋营了?”
游一君停下脚步,迎着张头儿担忧的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
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比起心里的寒意,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眼前这老卒,是这冰冷军营里为数不多给过他暖意的人。
入营时,什长赵德几次三番找茬刁难新兵。
克扣粮饷、指派苦役,甚至故意曲解军令让他难堪,也总是张头儿,仿佛不经意地凑过来提点一句,或是佝偻着背,堆着笑,用他那套老兵油子的世故圆滑,替游一君在赵德面前周旋开脱几句。
“张老头“一辈子没当过官,却比谁都懂营里的生存门道。
自己无权无势,帮衬时却从不顾及会不会引火烧身,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此刻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麦饼在他手里被捏得变了形。
他凑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游一君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听见似的:“千万小心!
王彪……那畜生!”
他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四周,确认没人靠近,才继续用气声说:“刚才在几个老兵铺设的赌钱摊子上,几碗马尿下肚,就口吐狂言!
说……说校尉大人明察秋毫,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丢去他们前锋营送死,正合他意!
他还说……”张头儿的声音抖了一下,带着彻骨的寒意,“……要在路上‘好好照顾’你,让你死得比赵什长还难看!
给赵什长报仇雪恨是假,我听着那意思,他是想拿你的人头,向校尉邀功!
你没瞧见他那眼神,跟狼瞅着肉似的!”
游一君顺着张头儿示意的方向望去。
几十步外,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旁,王彪那粗壮的身影像块黑炭似的扎在人群里。
他敞着衣襟,露出油乎乎的胸膛,手里抓着个瘪了一半的酒囊,仰头猛灌时,喉结滚得像头肥猪。
火光映着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一半红一半黑,眼睛却亮得吓人。
许是游一君的目光太沉,王彪忽然顿住喝酒的动作,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游一君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杀意,像毒蛇一般,又狠又急。
王彪甚至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对着游一君的方向,故意把脖子扭了扭,像在炫耀什么。
冰冷的杀意像雾似的漫开来,裹住了游一君的四肢。
但他没动,也没避开王彪的目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男人在篝火旁吹嘘,看着他身边的人跟着哄笑,看着他又灌下一大口酒——仿佛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片刻后,游一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向张头儿。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甚至算不上表情,透出了一丝锋芒。
“正好,”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粒落在铁板上,清晰地敲进张头儿耳里,“我也想‘好好照顾’他。”
张头儿愣了一下,看着游一君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杀人的眼神,有赵德那样的暴虐,有王彪那样的阴狠,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像结了冰的河,表面看着静,底下却藏着能把船掀翻的力道。
他张了张嘴,想说“王彪力气大,你得防着”,又想说“前锋营本就凶险,没必要跟他硬碰”,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叹:“你……多保重。
明早出征,我让瘦猴给你揣两个热饼子。”
游一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寒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那把赵德的佩刀。
他知道,前锋营明日要清扫的、那些正在二十里外盘踞黑山峪劫掠边民的北疆狄族散骑会等在那里,校尉的棋盘也会等在那里。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做那个等着被吃掉的卒子了。
回到帐篷时,瘦猴正蹲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陶罐,见他回来,慌忙站起来:“什长,我……我煮了点米汤,你喝点暖暖身子。”
罐口冒着白气,带着淡淡的米香——这在缺粮的营里,已是难得的好东西。
游一君看着少年手腕上还没消肿的鞭痕,忽然想起张头儿的话,低声道:“明早出征,跟紧我。”
瘦猴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眼里亮起来:“嗯!”
游一君接过陶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
他知道,明天的战场,不止有王彪的矛,还有这些愿意跟着他的人。
他喝了一口米汤,米香里带着点苦涩,却让他更清醒了,要活下去,不光要躲过王彪的刀,还要带着这些人一起躲过这该死的棋盘。
夜色渐深,营里的篝火一个个灭了,只剩下巡逻兵的脚步声。
游一君坐在草席上,摩挲着那把佩刀的刀柄,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出征的号角,很快就要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