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白日喧嚣已随宾客散去沉淀,喜庆的余温却裹着无形的震动,在府邸各处漫开。
暮色渐浓,主院正房的烛火却亮得通透,将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晃晃悠悠。
林氏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嵌大理石扶手椅上,眼角带着倦意,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划过鬓边松脱的珠钗。
她身边的余嬷嬷正弯腰,帮着两个大丫鬟开箱,指尖捏着锦盒的边缘,动作轻得怕碰坏了里面的东西。
“夫人,您歇口气,让丫鬟们来就是,”
余嬷嬷直起身,顺手给林氏递过一杯温茶,“这都忙了大半天,水米没沾几口,仔细累着。”
林氏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没驱散眼底的清明。
“今日的礼不同寻常,尤其是宫里和东宫来的,容不得半点差错。”
她抬眼看向桌上摊开的礼单,账房先生正握着狼毫,笔尖悬在纸上,等着报数。
大丫鬟春桃捧着个描金锦盒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对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宝石在烛火下映得人眼发花。
“夫人,这是安王妃娘娘赏的,底下人刚从库房取来,核对过了。”
余嬷嬷凑上前看了看,伸手轻轻掂了掂步摇的分量,转头对林氏笑道:
“您瞧瞧这做工,红宝颗颗圆润,鸾鸟的翅膀还能微微晃动,安王妃娘娘真是费心了。”
她转头冲账房先生道,“记上:安王妃赐,赤金镶红宝牡丹鸾鸟步摇一对。”
账房先生“嗯”了一声,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
另一个丫鬟夏荷捧着个白玉匣子过来,刚要开口,手却微微一抖,匣子差点脱手。
余嬷嬷眼疾手快扶住,眉头一皱:“毛手毛脚的!这是淑妃娘娘赏的玉如意,摔了咱们谁担待得起?”
夏荷脸一白,忙屈膝行礼:“嬷嬷恕罪,奴婢一时没拿稳。”
林氏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无妨,仔细些便是。”
她伸手抚上玉如意,触手冰凉温润,质地细腻无杂。“淑妃娘娘的赏赐向来稳妥,这和田玉怕是养了不少年头。”
余嬷嬷见夏荷退到一边,压低声音凑近林氏:“夫人,东宫的赏赐才是真章。
那柄白玉如意,还有太子殿下亲笔写的曲谱,满京城谁不看在眼里?
大小姐这太子妃的名分,依老奴看,差不离了。”
林氏的指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却只是一瞬便敛了去。
她将玉如意放回匣子,抬眼看向余嬷嬷:
“嬷嬷这话,关起门来说说便罢。没接明旨,没行六礼,就不算定数。储君的婚事,变数太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涌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今日韵儿出尽了风头,咱们沈家也面上有光,可暗地里眼红的,不知有多少。
往后,韵儿便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余嬷嬷跟着起身,垂手侍立:“夫人说得是,老奴记下了。”
“明日起,锦华堂的防卫再加强些,”林氏转头,目光锐利。
“那几个会拳脚的婆子,让她们轮班守在院外,夜间巡逻多添两个人手。韵儿出门,车马护卫都要比往常加倍。”
她顿了顿,又道,“府里的下人,你再去敲打敲打,谁要是敢多嘴多舌,或是当差马虎,直接发卖到庄子上,不必留情。”
余嬷嬷躬身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定让府里上下守得严严实实,绝不给人可乘之机。”
林氏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上,看着桌上一件件珍宝,眉头始终没舒展开来。
与主院的灯火通明不同,镇国公府西北角的小院里,只有一盏油灯孤零零地燃着,昏黄的光线下,墙皮斑驳,连窗纸都透着几分陈旧。
王氏坐在桌边,手里攥着块半旧的帕子,指节泛白。
周嬷嬷刚从前面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端起桌上的粗瓷碗灌了两口凉茶,才开口说道:
“姨娘,您是没瞧见前面的阵仗!东宫派来的内侍,穿着簇新的蟒纹袍,捧着锦盒一步步进来,满院的贵人都起身相迎。”
她放下碗,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
“那柄白玉如意,足有一尺长,雪白雪白的,一点杂色都没有,听说摸起来比婴儿的皮肤还嫩。
还有太子殿下亲笔写的曲谱,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字迹遒劲,一看就不是凡品。”
王氏的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帕子被她攥得变了形。
“不过是个嫡女,凭什么能得太子殿下如此看重?”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尖利,“定是林婉清那个贱人,教了她什么狐媚手段,才哄得太子失了分寸!”
“姨娘说的是,”周嬷嬷连忙附和,伸手给王氏续了点茶,“咱们月儿哪点比不上她?模样周正,性子温顺,琴棋书画也样样不差,偏偏就落得这般境地。”
坐在一旁矮凳上的沈清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粉衣裙,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上一针。
周嬷嬷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看到指尖微微发颤。
“月儿,你倒是说句话啊,”王氏转头看向女儿,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沈清月没应声,手里的针突然扎进了指尖,冒出一点鲜红的血珠。
她“嘶”了一声,慌忙抬手擦拭,却越擦越乱。
周嬷嬷见状,连忙从怀里掏出块干净些的布巾递过去:“小姐仔细些,别伤着自己。”
沈清月接过布巾,胡乱裹住手指,依旧低着头。
王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更盛,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粗瓷茶杯晃了晃,差点摔下去。
“你倒是说话啊!难不成你就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小院里,看着沈清韵风光无限?”
“甘心?”沈清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
“娘,不甘心又能如何?父亲心里只有她沈清韵,太子殿下眼里也只有她。
我们母女俩,不过是这府里见不得光的人,还能翻天不成?”
她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边的矮凳,“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刺耳。
“她是嫡女,我是庶女,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注定了不一样。
她的及笄礼,宾客满堂,太子赐礼;我的及笄礼,只有你我二人,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王氏被她吼得一怔,随即也红了眼:“可她凭什么?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我的月儿,本该也有这样的风光!”
“风光?”沈清月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娘,您醒醒吧。我们斗不过她,也斗不过镇国公府,更斗不过东宫。
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清韵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们再折腾,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说着,转身就往自己的卧房走,脚步踉跄。
“砰”的一声,房门被死死栓住,紧接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王氏被女儿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看着紧闭的房门,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瘫坐在地上,不顾地上的尘土,双手拍打着地面,哽咽道:
“老天无眼啊……凭什么这么对我们母女……林婉清,你不得好死……”
周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姨娘,您别这样,仔细伤了身子。小姐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些日子就好了。”
王氏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沈清韵就该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了,我们月儿……我们月儿该怎么办啊……”
小院里的哭声,被夜色掩盖,传不到主院,更传不到锦华堂。
锦华堂里,灯火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芷清香。
沈清韵已经卸下了沉重的礼服和满头珠翠,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细棉寝衣,外面罩着件浅碧色绣兰草的薄绸长比甲,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日间的华贵,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新。
云鬓正帮她梳理着头发,指尖轻柔:“小姐,今日累坏了吧?奴婢给您按按肩?”
沈清韵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清亮:“不用了,你把太子殿下赐的东西拿来吧。”
珠翠应声上前,捧着个紫檀木匣,轻轻放在桌上:“小姐,都收在这里了,奴婢检查过,一样没少。”
沈清韵打开木匣,里面躺着那柄白玉如意和一卷曲谱。
她拿起如意,触手温润,又翻看了曲谱,上面的字迹果真是萧景珩的手笔,遒劲有力。
“仔细包好,锁进内柜,钥匙我自己收着。”她将东西放回匣中,吩咐道。
“是,”珠翠应着,取来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将如意和曲谱包裹好,转身去了内间。
云鬓给沈清韵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
“小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明日还要给国公爷和夫人请安呢。”
沈清韵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薛涛笺,笑道:“不急,我得给太子殿下写封回信,感谢他今日的赏赐。”
云鬓端来砚台,帮她磨墨:“小姐想得周到,只是别写太晚了,仔细伤了眼睛。”
沈清韵拿起狼毫小楷,蘸了蘸墨,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
她的字迹清秀挺拔,一笔一划都透着沉稳。
“小姐,”珠翠从内间回来,手里端着一碗安神汤,“厨房刚炖好的,您喝了再写吧,能安神。”
沈清韵接过汤碗,喝了两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疲惫似乎减轻了些。
“府里下人们,可有什么闲话?”她随口问道。
珠翠摇了摇头:“没有呢,余嬷嬷已经去各院敲打过来,谁也不敢多嘴。
方才奴婢路过回廊,见巡逻的婆子比往常多了些,想来是夫人吩咐的。”
沈清韵点了点头,笔尖不停:“母亲向来谨慎,这样也好。”
她写得不快,时不时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字句。
信里先是依礼感谢太子的厚赐,言辞恭敬得体,而后又提到今日阵仗太大,树大招风,她会谨言慎行,勤勉修德,不辜负他的期许。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清韵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装入一个素雅的信封中,封上火漆。
她看着信封上的火漆印,轻轻舒了口气。
云鬓收拾着笔墨:“小姐,信写好了?奴婢明日一早让人送去东宫?”
“嗯,”沈清韵点头,将信封收好,“让可靠的人送去,别出什么岔子。”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夜色微凉,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花草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明日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身边的丫鬟说。
云鬓和珠翠对视一眼,都没应声。
她们知道,小姐说的是实话,今日的及笄礼,太子的厚赐,已经将小姐推到了众人眼前,往后的路,注定不会平顺。
沈清韵望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知道前路充满挑战,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坦然迎接未来的一切。
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柔和而明亮。夜色渐深,锦华堂的灯火却依旧亮着,如同她心中那份不曾动摇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