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加礼成的庄重余韵,如同古琴最后一声悠长的泛音,在荣禧堂高大的梁柱间缓缓流淌、消散,却仍在每位宾客的心头留下深深的烙印。
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静、肃穆。
就在这短暂的静谧即将转化为窃窃私语之际,赞礼官那苍老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二加——伊始——!”
这一声唱喏,仿佛一道无形的指令,让在场所有宾客的精神为之一振,略显松弛的坐姿重新端正,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于那扇连接着东房的雕花木门。
相较于初加时的新奇与审视,此刻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对“蜕变”进程的关注与品评。
几乎在赞礼官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旁静候的乐师们指尖微动,一曲更为悠扬典雅的《采薇》悄然流淌而出。
这首古乐源自《诗经》,既有思归的缱绻,又含岁月的感慨,其韵律比初加时的乐曲更为灵动,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女子从稚嫩迈向青春年华的过渡阶段,为这场庄严的典礼增添了几分流动的气韵。
赞礼官微微颔首,待乐声起到烘托之效后,他再次开口,吟诵的祝词也随之变化,语调较之初加时更为深沉,寄予了对受礼者更深层次的期许: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祝词的含义,从初加的“告别童稚”深化为对“威仪”和“德行”的具体要求,预示着加诸于身的不仅是服饰,更是与之相匹配的修养责任。
此时,今日的正宾——安王妃,再次从座位上雍容起身。
她的神色依旧庄重,但相较于初加时的肃穆,眉宇间似乎多了一抹对后辈成长的欣慰。
此次,手捧托盘的有司步履轻盈地上前。
托盘已换为更为精致的黑漆描金山水纹方盘,里面铺着的不再是素色绒布,而是更为贵重的暗纹织金锦缎,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彰显着此次加礼的升级。
锦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银鎏金点翠花鸟纹发钗。
这支钗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与初加那支朴素无华的木簪相比,其工艺之繁复精巧,何止提升了数倍?
钗身以纯度极高的白银为底,通体鎏金,金光温润而不刺眼;最为出彩的是采用了“点翠”工艺,工匠们选取光泽莹润的翠鸟羽毛,巧妙地镶嵌出缠枝莲纹的图案,那蓝绿色泽鲜亮欲滴,随着光线角度变化流转着独特的光彩,仿佛拥有生命。
钗头精心打造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雀鸟,形态灵动活泼,雀鸟的眼睛以两颗切割完美的红宝石镶嵌,画龙点睛般赋予了它神采。
雀鸟周围,还点缀着数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和淡粉色碧玺,如同众星捧月,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整体华美绝伦,却又透着雅致不俗的品味。
安王妃伸出戴着水头极好的翡翠护甲的手,她的动作比之初加时,显得更加郑重,每一个细微的移动——从指尖触及钗身,到轻轻拈起,再到调整角度——都充满了沉甸甸的仪式感。
她缓步走到依旧跪坐于席上、背脊挺直的沈清韵身后。
站定后,安王妃微微俯身,以一种近乎呵护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这支象征着学识增长、品德需进一步提升的华美发钗,簪在了之前那支朴素木簪的侧上方、更为显眼的位置。
这个位置的提升,寓意深刻,表明女子的修养不应止步于基础,而应不断精进,由内而外,日益焕发光彩,如同钗上那只蓄势待发的雀鸟。
当发钗的尖端轻轻插入发髻,稳稳固定住的瞬间,沈清韵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初加时的重量。
那不仅仅是金银珠宝的物理重量,更是一种象征着更高期许和责任的无形重量。
如果说初加的木簪是温和地提醒她告别童稚,锚定成人的起点,那么这支精美的花鸟钗则更像是一种积极的鼓励和展望
——期许她的才华与品德能如同钗上这栩栩如生的花鸟一般,在未来尽情地绽放、自由地高飞。
她心神领会,再次依循古礼,恭敬地向前俯身,以额触地,向正宾行叩首拜谢之礼。
这一次,她的动作明显更加流畅自然,姿态也愈发沉稳从容,仿佛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和每一寸肌肉,都已经逐渐熟悉并适应了这成人礼的严谨节奏与庄重分量。
礼毕,她在云鬓和珠翠小心翼翼的虚扶下,缓缓起身。
即便身着略显稚气的采衣,她的步伐却已然透出一种少女初具风姿的稳健。她再次返回东房,进行第二次的服饰更换。
这一次,宾客们知道需要等待的时间会稍长,因为更换的礼服更为复杂,于是低低的交谈声不可避免地响起,言语间充满了对接下来亮相的期待与猜测。
片刻之后,当时钟的指针仿佛也放慢了脚步,东房那扇门终于第三次被缓缓推开。
就在门扉开启的刹那,满堂宾客的目光瞬间被吸引,随即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汇聚成一片的惊叹声!
只见沈清韵已换上了第二套礼服——一套海棠红织金缠枝牡丹纹曲裾深衣。
这套礼服的颜色,明显比初加的素雅月白热烈许多,那海棠红色,如同春日里绽放到最盛的海棠花,娇艳而不俗气,充满生机与活力。
礼服的剪裁极为合体,巧妙地勾勒出她日渐窈窕玲珑的身姿曲线,少女的美好身段初露端倪。
曲裾深衣的款式本就庄重典雅,衣襟层层缠绕,束腰设计更显身姿,广袖垂落,行动间衣袂飘飘,裙摆如流水般拂过地面,荡起优美的涟漪。
织金缠枝牡丹的纹样富贵雍容,与她发间那支银鎏金点翠花鸟钗交相辉映,华美非常。
此刻的她,整个人宛如一株在春日暖阳下灼灼盛放的海棠,明艳照人,青春气息扑面而来,风华初绽,光彩夺目。
之前的稚气已褪去大半,一种属于待字闺中少女的秀雅风韵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步履从容,含着得体的微笑,再次走到大厅中央。
这一次,她面向的是今日为她主持大礼,德高望重的正宾——安王妃。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拜下去,行最为庄重的“三拜”之礼,以表达对尊长和师者的崇高敬意。
额头触及冰凉地面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对安王妃不辞辛劳亲自主持及笄礼的深深感激,也暗含了对过往所有教导过她、给予她知识的师长们的由衷谢意。
安王妃端坐于上,安然受了这一拜。她看着眼前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气质越发端庄出众的少女,一向威仪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赞赏笑容,微微颔首。
那目光中,既有长辈对优秀后辈茁壮成长的欣慰与骄傲,更有对镇国公府能培养出如此品貌才情俱佳女儿的由衷肯定与赞许。
宾客席中,低低的议论声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真是每一次出来,都让人眼前一亮,次次都有新惊喜啊!”
一位鬓发如银的宗室老夫人,手中捻着佛珠,忍不住对身旁的儿媳感叹,眼中满是欣赏。
“这通身的气派,这行止的从容不迫,这份沉稳大气,不愧是镇国公府嫡女的教养,确是名不虚传。”
另一位一品诰命夫人低声与邻座的勋贵夫人交流着,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
周婧柔紧紧挨着母亲坐着,看着好友一次次完美亮相,激动得眼眶微微泛红,双手紧紧攥着手中的绣花丝帕,指节都有些发白,心中为沈清韵感到由衷的骄傲和难以言喻的喜悦。
而坐在相对靠后、不那么显眼位置的赵静姝、孙婉莹等人,此刻的神色则要复杂得多。
她们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沈清韵,无论是在礼仪规范、气度风范,还是此刻展现出的风采上,确实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那份在如此盛大隆重场合下依旧能保持沉稳如山、挥洒自如的气度,是她们内心深知自己难以企及的。
羡慕、钦佩,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嫉妒与酸涩,在她们眼中复杂地交织着。
而在大厅最不起眼、光线最为暗淡的角落阴影里,沈清月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已然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味。
指甲早已不受控制地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紫红色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中的痛苦远比这剧烈百倍。
她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的老鼠,偷窥着阳光下最绚烂的花朵。
看着嫡姐一次次身着华美非凡的礼服,在万众瞩目下从容不迫地变换形象,接受着那些她连在梦中都不敢奢想的赞誉、惊叹和欣赏的目光。
每一次赞礼官的高声唱喏,每一次满堂宾客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叹,都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在她最敏感脆弱的心尖上。
那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首饰,那一套套象征身份与宠爱的华服,那被所有人聚焦、仿佛身处世界中心的荣光……
这一切的一切,本该……本该也有可能属于她啊!她们同为沈家女儿,凭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为什么站在那光芒万丈之处、接受众人朝拜般目光的不能是自己?!
强烈的嫉妒、不甘、怨恨与绝望,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心口阵阵绞痛,几乎要窒息。
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用浓重的阴影努力掩盖自己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表情和那双盈满了不甘与冰冷泪水的眼眶。
二加之礼,就在这堂上堂下、光与暗、赞美与嫉恨的鲜明对比中,庄重完成。
沈清韵再次向所有人展示了她从青涩少女向成熟闺秀蜕变的清晰轨迹,如同含苞的花蕾经过初次洗礼,已然绽放出娇艳的姿态,让人得以窥见其未来倾国倾城的绝代风华。
而接下来,即将到来的、最受瞩目的“三加”之礼,必将是她这场成人礼上最辉煌华彩的终章,预示着这只雏凤,即将完成最终的蜕变,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