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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的风浪,如“锦味斋”的供货商风波,以及与东宫太子萧景珩之间那些涉及漕运盐政等军国大事的高层次书信往来,如同最上等的磨刀石,不断锤炼着沈清韵的心智,拓宽着她的视野,让她以远超年龄的速度成熟、沉静下来。

然而,正如古语所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真正的成长与能力的体现,往往不仅在于应对宏大的挑战,更在于处理身边最细微、最琐碎的人情世故。

随着沈清韵年岁渐长,她在府中的地位日益稳固,锦华堂内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也自然多了起来。

林氏心疼女儿,又注重对她的培养,除了自小贴身服侍、忠心耿耿的锦书等几个大丫鬟外,又陆续添置了几个二等、三等的小丫鬟和负责洒扫浆洗的粗使婆子。

人员一多,心思便杂,这方小小的院落,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名利场和是非地,悄然考验着这位年轻主子的处世智慧与管理手腕。

沈清韵身边有个名叫翠儿的三等丫鬟,今年刚满十二岁,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外院当差。

她生得眉眼伶俐,嘴皮子也利索,初来时倒也勤快本分。

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定性不足,又见嫡大小姐如此受宠,连带着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丫鬟在府中也颇有体面。

日子一久,翠儿那颗不安分的心便渐渐活络起来,言行举止间,不免染上了几分浮夸和轻狂之气。

她有时会背着人,与其他院子的丫鬟炫耀大小姐赏赐的新鲜玩意;有时会在传递消息时,有意无意地夸大其词,显摆自己消息灵通。

甚至偶尔会对那些地位不如她的粗使下人,流露出几分轻视和不耐烦。

这日午后,天空飘着细密的秋雨,带着几分寒意。

翠儿奉锦书之命,去大厨房取大小姐的例份点心。

因雨天路滑,她心中有些不耐,脚步匆匆。

行至通往倚梅苑的抄手游廊拐角处时,与一个正低头打扫廊下积水的、倚梅苑的粗使丫鬟小福撞了个满怀。

小福手中提着的污水桶被打翻,脏水溅湿了翠儿新上脚的一双绣花鞋。

这本是一件意外小事,若翠儿能说句“无妨”,或小福能赶紧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偏生翠儿见自己心爱的新鞋被污秽的扫地水弄脏,顿时火冒三丈,不顾身份,指着小福的鼻子就骂了起来:

“你个没长眼的死丫头!急着投胎去吗?没看见有人过来?

我这可是大小姐新赏的苏绣鞋子!你赔得起吗?!”

小福是个老实胆小的丫头,见撞到的是锦华堂的丫鬟,本就吓得魂不附体,再被翠儿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更是缩着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嗫嚅着连连道歉:

“对、对不起,翠儿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给您擦擦……”

翠儿却愈发来劲,双手叉腰,声音尖利:

“擦?拿什么擦?拿你的脏手帕吗?越擦越脏!

哼,果然是倚梅苑出来的,做事毛手毛脚,一点规矩都不懂!难怪……”

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硬生生刹住,但那双鄙夷的眼睛扫过小福身上略显陈旧的衣衫,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倚梅苑方向,那未尽之语里的轻蔑与影射,已是昭然若揭

——分明是连带着对倚梅苑的主子,庶出的沈清月小姐,也带上了不敬之意。

小福再愚钝,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吭声,只低着头默默流泪。

周围的几个路过或躲雨的婆子丫鬟,也都听到了这番争吵,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围观,但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却已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下人之间的口角。

但坏就坏在翠儿那最后一句未竟的、带着主仆尊卑影射的狂言,以及发生的地点敏感

——紧邻着与锦华堂关系微妙的倚梅苑。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时刻关注着锦华堂动向的王氏耳中。

王氏这些时日正因沈清韵风头愈盛、自己女儿沈清月却愈发黯淡而憋着一肚子邪火,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发作借口。

此刻闻听此事,简直是喜出望外,如同瞌睡遇到了枕头!

她立刻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好好做一番文章,即便不能动摇沈清韵的根本,至少也能给她添点堵,败坏一下她的名声,最好能扣上一个“治下不严、纵奴欺主”的帽子。

于是,王氏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一身看似素净实则料子极好的衣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愤懑,带着那个受了惊吓、哭哭啼啼的小福丫鬟,径直来到了锦华堂正院,求见主母林氏。

一进正屋,王氏便未语先泣,拿着帕子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带着颤音向林氏“诉苦”:

“姐姐,您可要为我们月儿做主啊!如今这府里,是不是连个洒扫的粗使丫头,都能随意欺到我们倚梅苑头上了?”

她将小福拉到身前,让小福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自然是着重强调了翠儿如何嚣张跋扈、如何指桑骂槐、如何对“二小姐”不敬。

“……姐姐您听听!这还是一个三等丫鬟说的话吗?‘果然是倚梅苑出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我们月儿是庶出吗?

锦华堂的下人,如今都这般目中无人了?

这要是传扬出去,外人岂不是要说我们镇国公府嫡庶不分,下人都能骑到庶出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这……这让我们月儿以后在府里还如何立足?妹妹我……我真是没脸活了!”

王氏哭得梨花带雨,句句诛心,将一件小小的口角冲突,直接上升到了“嫡庶尊卑”、“家风门规”的高度,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林氏端坐在上首的暖炕上,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是明镜似的。

她岂能看不出王氏那点借题发挥、煽风点火的小心思?

若依着她平日的手段,直接下令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翠儿重重责罚一顿,再安抚一下王氏,便能迅速平息事端,也堵住王氏的嘴。

但她转念一想,韵儿如今渐渐大了,将来总要独立执掌一方院落,甚至更大的家业,这类管理下人、平衡人际的事务,正是她需要学习和历练的。

何不借此机会,看看女儿会如何处置?这也是一种无声的考验。

于是,林氏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语气淡然地对王氏说道:

“妹妹且先宽心,莫要气坏了身子。若事情真如妹妹所言,我断然不会纵容此等刁奴。”

她话锋一转,“不过,此事毕竟发生在韵儿院里,涉事的也是她的丫鬟。

韵儿如今也懂事了,依我看,不如将此事交予她自行处置,也让她学学如何约束下人,明辨是非。妹妹以为如何?”

王氏没料到林氏会来这一手,愣了一愣。

她本意是想直接向林氏施压,让林氏出手严惩,她好趁机扩大事态。

如今林氏轻飘飘地将球踢给了沈清韵,她若坚持反对,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不信晚辈。

她只得干笑两声,勉强应道:“姐姐说的是,韵儿如今是越发出息了,让她历练历练也好。

只是……但愿大小姐能秉公处理,莫要寒了我们月儿的心才好。”

话语里,依旧藏着钉子。

林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随即吩咐身边的周嬷嬷:

“去请大小姐过来,将事情原委告知她,就说我的话,此事由她全权处置,务必给王姨娘和二小姐一个交代。”

消息传到“竹韵轩”时,沈清韵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花鸟画。

听闻此事,她握着画笔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她放下笔,净了手,对前来传话的周嬷嬷平静地说道:

“请嬷嬷回复母亲,韵儿明白了。

请嬷嬷也转告王姨娘,请她稍坐片刻,韵儿即刻处理此事,定会秉公决断,给二姐姐一个公道。”

她没有丝毫惊慌或恼怒,神情依旧沉静。

她先让锦书悄悄去将当时在场的几个婆子丫鬟分别叫来,避开旁人,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真实情况,尤其是翠儿最后那几句关键话语的具体措辞和语境。

在掌握了确凿的细节后,她心中已有定论。

随后,沈清韵吩咐锦书,将她院中所有丫鬟婆子,无论等级高低,全部召集到锦华堂一侧用作回事的偏厅之中。

她自己则换了一身颜色略深、显得更为稳重的藕荷色绣缠枝纹襦裙,头发重新梳理整齐,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神情庄重,缓步走向偏厅。

偏厅内,二三十名仆役鸦雀无声地垂手肃立,气氛凝重。翠儿站在人群前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显然已经知道事情闹大了。

王氏则坐在偏厅上首特意为她设的座位上,端着茶杯,看似平静,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门口,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林氏并未亲自到场,却派了心腹周嬷嬷在一旁站着,名为协助,实为监督,也是为女儿压阵。

沈清韵走进偏厅,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虽未言语,但那通身的气度与沉静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先向王氏行了一礼,语气恭敬:“韵儿见过姨娘。劳烦姨娘久等了。”

然后才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即坐下,而是转身面向众人。

她没有急于审问,而是先让当事双方——翠儿和小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不加修饰地陈述一遍。

翠儿起初还试图狡辩,推脱责任,但在沈清韵那清澈如水、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注视下,以及周围众人沉默的压力下,她终于崩溃。

哭着承认了自己因鞋子被污而口出恶言,并且确实说了那句影射倚梅苑和二小姐的不敬之语。

真相大白,偏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那位年仅十岁、却已显露出不凡威仪的小主子,等待她的裁决。

沈清韵依旧没有疾言厉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都已清楚。

我年纪虽小,蒙父母疼爱,掌理这院中事务,便深知责任重大。

主子们的脸面,不是凭空得来,更不是可以任由底下人肆意挥霍的资本!

它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谨言慎行、恪尽职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翠儿身上,语气转为严厉:

“翠儿,你身为我院中丫鬟,不思尽心当差,反因些许小事便与人争执,口出狂言,冲撞他人,更胆大包天,言语间对主子不敬!

此风若长,日后岂非人人都可仗着主子的名头,在外横行无忌,败坏门风?

今日若不严惩,如何警示他人?

如何维护我院规矩?如何向二姐姐交代?”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既点明了翠儿错误的性质,也阐明了惩罚的必要性,更堵住了王氏可能借题发挥的任何缝隙。

接着,沈清韵当众宣布了对翠儿的处罚决定,条理清晰,量刑得当:

“鉴于翠儿所犯之过,性质恶劣,有损院誉,更触犯尊卑之忌。

现判决如下:

第一,拖下去,当众杖责五下,以儆效尤!

第二,扣罚三个月月例银子,充作公中!

第三,即日起,革去其三等丫鬟职份,降为粗使丫鬟,负责后院洒扫等最低等杂役!

以观后效!”

宣布完毕,她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仆役的脸,声音沉稳而有力,开始了她的训诫,这也是真正的立威之言:

“今日之事,望尔等皆引以为戒!

在我沈清韵院中当差,首要的是守规矩,知分寸!

有功,我必不吝赏赐;有过,也绝不容情,定罚不饶!

我院门槛不高,但规矩却严!

若有人觉得我院规矩严苛,待不下去,尽可光明正大地禀明母亲,我绝不为难,自会请母亲将你调往别处当差。

但若选择留下,那么,从今往后,便需谨记自己的本分,谨言慎行,恪守规矩!

你们的一言一行,不仅关乎你们自己的前程,更关乎我院的声誉,乃至我们整个镇国公府的颜面!

望尔等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这番话,恩威并施,软硬兼施,既有雷霆手段的严厉,又给了选择去留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将个人行为与集体荣誉紧密挂钩,极大地增强了仆役们的归属感与责任感。

命令一下,立刻有两个粗壮婆子上前,将面如死灰、哭喊求饶的翠儿拖到院中行刑。

清脆的杖责声和哀嚎声传来,偏厅内所有仆役都噤若寒蝉,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中对这位年纪小小的主子,充满了敬畏。

王氏坐在一旁,看着沈清韵处置得如此干净利落、有理有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嫉恨。

她本想看沈清韵手忙脚乱、或是处置不当留下话柄,却没料到对方竟如此老练,一番操作下来,不仅迅速平息了事端,严惩了犯错者,更借机整顿了院纪,树立了威信,让她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继续发作的借口。

她只得强笑着对沈清韵说了几句“大小姐处置公正,姨娘佩服”之类的场面话,便悻悻然地带着小福离开了。

处理完一切,沈清韵又特意去了一趟倚梅苑,亲自向沈清月表达了歉意,并送上了一份精致的点心作为补偿,姿态做得十足。

沈清月本就是个怯懦性子,见嫡妹亲自前来,态度诚恳,哪里还敢有半分不满,连声说“妹妹言重了,是下人不懂事”。

当周嬷嬷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和处理结果详细禀报给林氏时,林氏听完,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满意的笑容。

她轻轻颔首,对周嬷嬷感叹道:“韵儿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此番处置,有章有法,刚柔并济,既立了威,又全了礼,更堵了有心人的嘴。

这份魄力和手腕,便是许多当家主母,也未必能有啊。”

经此“翠儿事件”,沈清韵在锦华堂内乃至整个镇国公府下人心中的威望,无形中又拔高了一大截。

仆役们再不敢因她年纪小而有所怠慢或心存侥幸,行事愈发谨慎规矩。

而沈清韵也通过这件事,进一步锻炼了自己察人、断事、立威的能力。

这颗日益璀璨的明珠,其光芒已不仅照耀于外,更开始深刻地影响和掌控着她所处的方寸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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