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清冷得不似人间烟火,仿佛是奈何桥边的接引之风,裹挟着亡魂的叹息,吹入了阳世。
京兆府的老捕头李振,在南市当差二十年,什么腌臜气味没闻过,却从未闻过如此诡异的味道。
他身后的衙役们也都白了脸,握着刀柄的手渗出冷汗。
“头儿,这味儿……邪性。”
李振没说话,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向前方。
七十二条街巷交汇的巨大十字路口,天光熹微,本该是菜贩和早点铺子最忙碌的时候,此刻却死寂一片。
每一家商铺、每一户民居的门前石阶上,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盏巴掌大的小油灯。
灯是素烧的白瓷,样式古朴,灯里盛着半盏清油,灯芯却未点燃。
“七十二条街,七十二家铺子……这灯的数量不对。”李振声音沙哑,他数了,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盏。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盏。
入手冰凉,仿佛不是瓷器,而是从深潭里捞出来的死人骨头。
他翻过灯底,瞳孔猛地一缩。
灯底用朱砂刻着一个编号——“丙寅,十七”。
“都看看!灯底有没有字!”李振吼道。
衙役们壮着胆子上前,片刻后,惊恐的回报声此起彼伏。
“头儿,我这个是‘甲子,初三’!”
“我这是‘戊午,廿九’!”
李振心里咯噔一下,这些编号,分明是名录司旧档的卷宗号!
他正要下令将所有油灯收缴,指尖刚触碰到第二盏灯的灯身。
异变陡生!
呼——
没有火星,没有征兆。
十字路口上,七十二盏油灯的灯芯,在同一瞬间,齐齐自燃!
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不带一丝温度,却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如同鬼魅。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火焰亮起,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上,竟凭空浮现出无数赤足的脚印!
七十二道,每一道都从一盏灯前起始,凌乱交错,最终汇成一股,笔直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城北,尘封的名录司旧衙。
“封锁路口!任何人不许靠近!”李振几乎是咆哮着下令,他自己则像被火烧了屁股一般,疯了似的朝执灯阁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天,要塌了。
与此同时,执灯阁。
顶楼的静室里,阿阮正垂眸看着身前母偶膝上的那架乌木算盘。
就在昨夜,周明远“宴毕”之后,这架算盘最上方的七颗算珠,竟有三颗自动从右侧拨到了左侧,意味着七项裁决,已有三项触发了“灯引路”的追索机制。
她身后,八岁的柳氏正安静地跪坐着,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阿阮从袖中取出一枚备用的、温润如玉的骨珠,这骨珠是谢扶光留下的,能与执灯母偶产生微弱的共鸣。
她将骨珠嵌入柳氏小小的掌心。
“你能听见它们说话吗?”阿阮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柳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一丝极淡的青光在她瞳孔深处闪过。
她点了点头,抬起小手,指向遥远的西街方向。
“她们说,第一个该点名的人,还没回家。”
女孩的嗓音稚嫩,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阿阮闭上眼,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枚结字钱,投入母偶微张的口中。
“咔哒。”
钱币落入傀儡体内的声音,像是启动了某个精密的机括。
那尊巨大仕女母偶原本垂于身侧的右臂,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笔直地指向了城北——周明远宅邸的方向。
周宅。
周明远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里衣。
又是那个梦。
整整三日,他每晚都会梦见自己坐在那场诡异的宴席上,一遍又一遍地举起酒杯,饮下那杯冰冷的酒。
对面,坐满了无面的布偶,个个举杯,默默地看着他。
他掀被下床,只觉头痛欲裂。推开房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槛,目光陡然凝固。
门槛外,静静地躺着一只湿透了的布鞋。
那样式,那大小,分明是孩童所穿。
他认得这只鞋。
癸未年七月七,焚村那天,他亲手将这只鞋从一个死去女孩的脚上踢开。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颤抖着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只冰冷的布鞋。
鞋底的烂泥中,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用指甲抠出来,是一片被水泡得发涨、边缘焦黑的纸片。
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两个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事毕。”
周明远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那晚,他烧毁了所有关于七十二口人的户籍档案,但他留了一手。
有一份最原始的名册备份,被他藏在了亡妻的陪嫁樟木箱底!
轰隆——
当夜,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周宅的青瓦上,发出一阵密集的、如同无数指节叩击的声响。
周明远手持一把钢刀,双目赤红地在房中巡视。
他不敢睡。
就在方才,他透过窗户,看到庭院的积水里,倒映出七十二条披着湿漉漉长发的人影,全都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疯了似的冲进内室,用刀撬开地面暗格,拖出那个布满灰尘的樟木箱。
箱子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伸手进去,摸出了那份早已泛黄的名册。
他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天井,将一个早已备好的火盆踢到中央。
“刺啦”一声,他将名册扔进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就在火光最盛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一个,而是无数孩童的声音,齐齐整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从四面八方传来:
“癸未年,七月七,七十二条命,今日登册。”
声音落下,火盆中的火焰也瞬间熄灭。
周明远僵在原地,低头看去。
火盆里没有灰烬,只有一枚冰冷的铜钱,在雨水中闪着幽光。
上面刻着两个字:轮值。
“别让周爷一个人扛!别让他一个人扛!”
南市街头,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突然死死抱住李捕头的腿,嚎啕大哭。
正是名录司已故主簿赵某的妻子,赵氏。
李捕头刚从执灯阁回来,正心烦意乱,被她一抱,吓了一跳。
“你……你清醒了?”
“我没疯!我什么都记得!”赵氏哭得撕心裂肺,“那天去白马沟填土的,不止周爷一个!还有库房的老张!抄录房的王判官!还有……还有我家男人!”
她说完,两眼一翻,再度昏厥过去。
她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发黄的残页,上面赫然是当年参与行动的四人签押画卯的记录。
李捕头看着那张残页,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立刻调人追查,得到的回报却让他心惊肉跳。
库房老张、主簿赵某,早已先后病故。
唯独那个王判官,尚在人间,据说几年前就搬去了城东的清静堂养老。
执灯阁顶楼,狂风呼啸。
阿阮立于露台之上,任凭暴雨打湿她的衣衫,一双清冷的眸子望着京城四方明明灭灭的灯火。
突然,她身后的仕女母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
它那双空洞的眼眶里,青光连续闪动了三次。
膝上的乌木算盘自行滑动,发出一阵“噼啪”脆响,最终停下,滑出一行无人能懂的新字。
阿阮看懂了。
那是执灯阁自动生成的第二桩案卷:
“甲子零零贰:王判官匿魂案,灯引路,启动。”
与此同时,城东,清静堂。
养老院的一间偏僻小屋窗外,七十二盏幽蓝的小灯无声无息地亮起,在泥泞的地面上,排成一道笔直通往房门的光路。
屋内,满头白发的老人王判官,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窗户。
湿透的窗纸上,密密麻麻地投下了无数细小的手印。
那些手印,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敲打着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