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尚未穿透京城上空的薄雾,一则诡异的消息便如水滴入油锅,在天柱崖下炸开了锅。
“柳婆婆!柳婆婆不好了!”
一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冲到唤魂碑前,脸上混杂着惊恐与兴奋,“城里……城里所有娃儿手里的布偶,全都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正在擦拭石碑的柳婆子动作一顿,浑浊的双眼却未见半分惊慌,反而透出一丝了然。
她放下布巾,转身看向碑脚那道细微的裂缝。
昨夜涌出的清泉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不是不好,是时候到了。”
她缓缓走到一旁守碑人居住的茅屋,从床下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黑陶罐。
罐身粗糙,上面用古老的织魂文字刻着一个“源”字。
她将陶罐对准碑石裂缝,小心翼翼地承接起新渗出的泉水。
那泉水清冽异常,在昏暗的晨光下竟泛着淡淡的荧光,仿佛揉碎的星辰。
整整七十二份,她用小巧的竹筒分装完毕,交到村中七十二名最矫健的少年手中。
“送去京城,交给新立的名录司分署。记住,一滴都不能洒。”柳婆子叮嘱道,声音苍老而郑重,“这是那位大人留下的根,也是你们要守的脉。”
少年们领命而去。
途中,一名少年好奇心起,见竹筒里的泉水微光闪烁,沿途滴落处,枯黄的草叶竟肉眼可见地返青。
他鬼使神差地拔开塞子,偷偷抿了一小口。
泉水入口,清甜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冰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当晚,他高烧三日,梦魇不断。
在混乱的呓语中,旁人只听清了一句被反复呢喃的话:
“名字不能漏!”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布偶肩头,那布偶没有五官,面目一片空白。
他随布偶低头俯瞰,京城万家灯火如蝼蚁,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朝拜着前方一个同样没有面容的黑衣女子。
梦醒后,他像是被抽干了魂,却也像是被刻下了什么烙印,眼神里再没了孩童的顽劣,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敬畏。
名录司总部,气氛凝重如铁。
韩昭一身素色官服,眉眼间写满了疲惫与决绝。
她面前的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七十二只来自天柱崖的竹筒。
“封存地窖,列为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擅动。”她冷静地下令,目光却死死盯着卷宗上刚刚汇总的信息。
“禀大司录,各分署上报,布偶显异之事属实!”一名属官急声道,“凡有沉冤未录入册的街巷,其对应的布偶,双眼便呈死灰色;一旦将冤死者姓名、籍贯、死因补录,那布偶双目便会转为清明,背后还会淡淡浮现出对应的地名!简直……简直是神迹!”
韩昭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神迹?
她更愿称之为一种无法理解的规则。
谢扶光留下的,是一套活的、有灵的系统。
“此法过于依赖布偶,终非长久之计。”一名老吏沉吟道,“下官斗胆,提议试制金属铭牌,刻上姓名,悬于总署,以示庄重,或可替代。”
韩昭默许了。她也想知道,这套规则的边界在哪里。
工部连夜赶制了数百枚黄铜铭牌,精致厚重。
当第一批录入的冤魂姓名被工匠一笔一划刻上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众人失望之际,子夜时分,存放铭牌的库房内,突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
守卫冲进去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那数百枚坚硬的黄铜铭牌,竟无一完好,尽数碎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而所有的碎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在地面上自行拼凑组合,最终,竟汇成了一幅巨大的、清晰无比的侧影——
黑衣曳地,眉眼冷艳,正是谢扶光。
韩昭赶到时,只看到满地狼藉。
她沉默了许久,俯身拾起一枚碎片,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嘲笑着她的天真。
她转身回到书房,点火烧掉了关于“铭牌试制”的所有报告,只提笔给监国皇子萧无咎写了一封密折。
密折上只有一句话:“此制,只认血与丝,不认铁与石。”
东宫书房,灯火通明。
萧无咎看完韩昭的密折,面沉如水。
他刚接到另一封密报:以御史中丞为首的三位三法司老臣,已联名上书,痛陈名录司“以妖物惑政”,称布偶显灵乃织魂族逆术复起之兆,请求立刻取缔。
“妖物惑政?”萧无咎冷笑,指尖在桌案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传召了钦天监副使赵砚。
“赵大人,孤记得,钦天监有一件旧物,名为‘影录镜’。”
赵砚躬身道:“回殿下,确有此物。原是高祖皇帝时期,用以监察宫中邪祟的法器,可映照活人潜意识中的记忆影像。只是此法有伤天和,已百年未用。”
“正好。”萧无咎的孤怀疑,是有人心中有鬼,被名录司的威势所慑。
你用影录镜,去那三位大人的府上‘看’一看。
孤要看看,他们的记忆里,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臣,遵旨。”赵砚接过令箭,心中却是一沉。
启用影录镜,这已不是查案,而是抄魂了。
三日后,夜。
漕帮的运冰车慢悠悠地驶过御史中丞府的后门。
车夫打扮的陈九,趁着仆役搬运冰块的间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闪入内院。
他手中握着七枚巴掌大的古朴铜镜,正是影录镜。
屋檐死角、梁柱暗格、假山缝隙……他熟练地将铜镜一一安置。
为了躲避巡逻家仆的视线,他甚至将冰块凿出孔洞,把镜子藏入其中,利用冰块融化时凝结的寒雾,完美遮蔽了镜面反光。
布置进行得异常顺利。
第三夜,陈九守在院外的一处高树上,准备回收影像。
就在他催动法诀的瞬间,其中一枚正对着主卧书房的影录镜,画面突然一变!
镜中并未映出御史中丞的记忆,而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清瘦孤绝的背影。
是谢扶光!
陈九浑身一僵,只见镜中的“谢扶光”缓缓抬手,口中低声念诵起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晦涩而禁忌的咒文。
一股恐怖的威压瞬间降临,陈九只觉神魂刺痛,仿佛要被那咒文撕裂。
他意识到不妙,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影像,而是跨越空间的警告!
他当机立断,强行中断了施术。
“嘭!”
那枚影录镜应声炸裂,碎片四溅。
一枚锋利的镜片划破陈九的掌心,鲜血滴落。
诡异的是,那几滴血珠在落地的瞬间,竟没有散开,而是自动蠕动着,排列成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止步。
陈九脸色煞白,不敢再有片刻停留,带着剩下的残缺影像,连夜撤离。
钦天监内,赵砚对着那段残缺的、仅有数息的影像,眉头紧锁。
虽然关键部分被截断,但他还是从三位大臣共通的、一闪而过的混乱记忆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二十年前,织魂灭门案,焚烧织魂族谱的现场。
“当年负责监烧族谱的,是时任礼部侍郎,此人早已暴毙。”赵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栗,“而那位极力反对名录司的御史中丞,正是他的亲生儿子!”
有人在刻意抹除证据链!
萧无咎眼中杀机毕现:“立刻调取那名御史家族三代所有名籍卷宗,孤要查个底朝天!”
然而,命令传到名录司,却得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的消息。
名录司的档案总库,昨夜遭窃。
丢失的,不多不少,恰好就是那位御史中丞父辈的所有卷宗。
守夜的官员被人发现时,人事不省地倒在床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唯独他的床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空白的布偶。
那布偶的眼眶里,没有绣线,只有两道被灼烧过的、焦黑的痕迹。
同一时刻,天柱崖。
深夜独坐碑前的柳婆子,猛地感到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巨大的唤魂碑,裂缝竟在不断扩大,之前汩汩而出的清泉,此刻正疯狂地倒流回地底深处!
月光下,原本光滑的碑身,竟缓缓浮现出一行从未有过的、血红色的古老文字:
“名录将污,执灯者盲。”
柳婆子浑身颤抖,她读懂了这句警示。
她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着月光,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八个字绣在一块素布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布片塞进了正在倒流的泉眼之中。
那布片瞬间被泉水吞没。
次日清晨,京城,名录司总署。
“大司录!不好了!”
一名属官连滚带爬地冲进韩昭的书房,声音里带着哭腔。
“所有……所有分署登记在册的布偶,无论是否完成登记,就在刚才,它们的眼睛……全都闭上了!”
韩昭心中咯噔一下,猛地起身,快步冲向存放总册的密室。
她推开沉重的石门,那本由她亲手开启的、记录着无数冤魂的总名册,正静静地躺在中央的石台上。
一切如常。
她松了口气,走上前,缓缓翻开名册。
首页,那由萧无咎亲笔题写的“为死者立传”六个大字依旧遒劲有力。
只是,在这六个字的下方,多出了一行娟秀而锋利、仿佛用鲜血写就的小楷。
那熟悉的笔迹,让韩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们忘了,我是靠价格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