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穿透了重重夜幕,清晰地飘进了每一个无法入眠的人耳中。
城东一处僻静的宅院里,稳婆林九娘正搅动着锅里的安神汤,锅下柴火“噼啪”作响,可她心里的慌乱,却比这火苗蹿得还高。
那诡异的孩童笑声,像一把锥子,一下下扎着她的耳膜。
她猛地推开院门,外面巷子空空荡荡,月光惨白,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什么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刚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槐树最低的一根枝丫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红布鞋。
鞋尖还缀着一颗灰扑扑的珍珠。
林九娘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只鞋……
她死都不会认错。
二十年前,她亲手为第七个被“选中”送去西山的孩子穿上。
那是个邻居家的小丫头,被选上前一天,还抓着她的衣角,甜甜地喊她“林姨”。
她奉太后密令,以“稳婆”的身份,用秘法查验京中所有六岁到十三岁孩童的生辰八字,触摸他们的腕脉,判断是否为至纯至阴之体。
她摸过三百二十七个孩子的手腕,那一个个温热的、鲜活的脉搏,二十年来,夜夜在她梦里跳动。
一股莫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一步步走到树下,颤抖着摘下那只红布鞋。
它冰冷僵硬,像刚从坟土里刨出来。
林九娘发了疯似的冲回灶房,一把将布鞋丢进熊熊燃烧的灶膛里。
“烧!烧了就没了!没了!”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火苗“轰”地一下将红布鞋吞噬,就在火焰升腾到最高的那一刻,一个稚嫩又凄厉的哭喊声,竟从火焰中炸开,直冲她的天灵盖!
“稳婆阿姨,你不是说我是好孩子吗……为什么要送我去烧?”
“啊——!”
林九娘抱着头凄厉地惨叫起来,整个人崩溃地瘫倒在地。
她看见了,灶膛的火光里,映出了一张张孩童惨白的脸,他们都在对着她哭,对着她笑。
“听不见……我不要听见!”
她猛地爬起来,抓起案板上用来裁布的剪刀,发了狠地就往自己耳朵刺去!
然而,剪刀尖在离她耳廓还有一寸的地方,却被一股无形的柔力死死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一根比发丝还细的血线,不知何时已悄然缠上了她的手腕。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直接在她心底响起:
“不说出来,永远都听得到。”
同一时间,皇城根下,负责夜巡的禁军小卒赵小乙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肩甲上一沉,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冰。
他下意识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错觉吧……”他嘀咕着,刚转回头,那股沉甸甸的寒意又压了上来。
他猛地一扭头,这次,他看清了。
一个半透明的孩童,正趴在他的左肩上,小脸贴着他的盔甲,咧开嘴,无声地笑着。
那笑容,天真又怨毒。
“爷爷……认得我吗?”孩童的声音,像寒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里。
赵小乙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将身体狠狠一甩!
肩上的孩童消失了。
他惊魂未定地扶着墙,大口喘气,目光却无意中落在了自己手中的长枪上。
他瞳孔猛地一缩。
那擦得锃亮的枪尖,此刻竟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血。
腥臭的血液在青石板上汇聚、流淌,最后,竟自动凝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己亥年,正月十三,赵大牛亲手焚童四十七,获赏银二十两。”
赵大牛……那是他祖父的名字!
赵小乙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想起祖父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嘴里反复呢喃着几个字:
“对不住……那些孩子……可我不做,全家都要死……”
原来,祖父一生都活在愧疚和恐惧里。
那一夜,赵小乙脱下了他引以为傲的禁军服,将一枚刻着赵家印记的铜牌,用布紧紧包好,趁着夜色,悄悄投进了京兆府衙门前那只新立的“赎罪箱”里。
此时,大理寺少卿沈砚舟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他双眼布满血丝,正将父亲留下的所有旧档一一彻查。
终于,在一本不起眼的《刑狱辑要》的夹层中,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半页残笺。
上面的字迹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但那内容却如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织魂案结案前七日,曾捕获幸存女童一名,年约六岁,押送皇陵途中失踪。疑为族中长老舍命调包。”
幸存女童!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如果真有活口……那便是她!谢扶光!
他立刻调阅当年负责押送的禁军轮值记录,发现在那张长长的名单上,带队军官的名字后面,赫然跟着一个内侍的名字——孙德全。
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掌印太监!
沈砚舟不动声色地将残笺收好。
次日,他假借复查二十年前一桩宫女失窃案为由,召见了孙德全。
孙德全态度恭敬,亲自为他奉茶。
就在那茶盏递过来的一瞬间,沈砚舟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孙德全宽大的袖口下,手腕处露出了一道蜈蚣般的陈年灼痕。
那印记,与他在卷宗中读到的一种刑罚描述一模一样——纯阴之火反噬留下的烙印!
他心中巨震,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西山之巅的谢扶光,早已通过地脉魂丝,感知到了沈砚舟的一举一动。
她指尖一捻,一只拇指大小的布偶悄然出现在沈砚舟书房的窗棂之外,隐入黑暗。
当夜,沈砚舟伏案沉思,不知不觉间竟昏睡过去。
那只微型布偶的双眼,缓缓渗出两道血痕,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钻入了他的梦中:
“你想知道真相?那就去问那个……不敢照镜子的人。”
沈砚舟猛地惊醒,天已大亮。
他顾不上洗漱,抓起父亲的一本手札,直奔太傅崔府。
他以“复查积案,有疑点需太傅解惑”为由求见。
崔明远起初百般推拒,可当他看到沈砚舟手中的那本手札时,脸色骤然惨白,最终还是让他进了书房。
两人对坐,良久无言。
最后,还是崔明远先开了口,他苦笑着,声音苍老而干涩:“是,你父亲签了字,我也签了字……可你知道,在这份联署的‘燎原令’上,最先提笔画押的人,是谁吗?”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沈砚舟:“是你叔祖,沈元衡——你祖父的亲兄长。”
与此同时,京兆府尹韩昭,正对着“赎罪箱”中一夜之间多出来的东西发愣。
三枚刻着家族印记的铜牌,两封字迹颤抖的遗书,还有一本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百家姓》,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几个姓氏,旁边标注着:“曾点灯”、“曾验体”、“曾埋骨”。
韩昭深吸一口气,将这些东西悉数带到“唤魂碑”前,当着所有自发前来悼念的百姓,高声宣读。
人群哗然!
“天哪!王屠户家也参与了?”
“还有李裁缝……”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农颤巍巍地挤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我……我忏悔……我当年是西山脚下送灯人之一……官爷说,每年元宵,把写了名字的灯笼放进河里,是为国祈福……我哪知道,那是……那是给孩子们的引魂灯啊!”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仿佛起了连锁反应,竟有十余人相继跪倒,痛哭流涕,忏悔着自己当年或为了一点赏钱、或因为一丝胆怯而犯下的罪行。
韩昭含着泪,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朗声宣布:“从今日起,凡真心赎罪者,皆可来此登记入册,自愿服役三年,为这三百二十七位亡魂守碑祈福!”
是夜,月凉如水。
谢扶光悄无声息地立于唤魂碑前,将韩昭递来的那本写满了赎罪者名字的新册子,轻轻放在了碑顶。
她割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
无数血丝自她指尖蔓延而出,在她身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繁复的魂网,缓缓覆盖了整座石碑。
刹那间,石碑金光暴涨,直冲云霄!
那三百二十七个原本刻在碑上的名字,竟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光点,从碑体上浮现而出,在半空中盘旋、汇聚,最后如同一条光的河流,环绕着整座京城上空,低低飞过。
城中每一户曾参与过那场罪行的人家,无论是高官府邸,还是贩夫走卒的陋室,屋檐下不知何时悬挂的仕女布偶,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它们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齐刷刷地,将那双黑沉沉的眼珠,望向了紫禁城的方向。
皇宫深处,密室之中。
正在对着空空如也的玄铁匣子发愣的皇帝萧承琰,猛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头顶灌下。
他骇然抬头,只见悬挂在正前方墙壁上的先帝画像,那双本该威严的眼睛里,竟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画像上,先帝的嘴唇无声开合,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却直接响彻在萧承琰的脑海:
“儿啊,你也成了刽子手。”
皇城内外,寂静如死。
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有三百二十七双眼睛,正借着傀儡的黑瞳,冷冷注视着每一处罪孽的角落。
无人知晓,这股汇聚了全城悔恨与冤屈的力量,下一个要审判的,会是谁。
司礼监深处,烛火幽幽,映着一道孤寂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