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微动,拨响了那枚铜铃。
“叮……”
一声清越,却未随风散去,而是如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无形地荡开,瞬间覆盖了整座京城。
今夜的风,有了姓名。
城东,刚刚用三斗劣米换来张寡妇一亩良田的钱老爷,正在梦中数着银子,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尖笑。
他猛地惊醒,只觉口干舌燥,枕边赫然多了一片粗麻布屑,上面用血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钱”字。
城西,毒杀了前头夫人留下来的病秧子继子、如今正安享主母尊荣的刘氏,梦见自己被一个无面女子按在水缸里,耳边是孩子微弱的哭喊。
她尖叫着坐起,汗湿重衣,一摸枕头,摸到一片湿冷的布料,上面用黑线绣着一个“刘”字。
城南,伪造婚书、逼死未婚妻霸占其嫁妆的孙秀才,梦见自己被绑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一个冰冷的声音反复问他:“你可知错?”他醒来时,枕边也多了一片布屑,上面绣着一个鲜红的“孙”字。
一夜之间,京城炸了锅。
无数人从噩梦中醒来,手里攥着那片仿佛催命符的布屑。
他们奔走相告,人人自危,一个说法不胫而走:“谢娘子没走!她在天上看着呢!谁做了亏心事,她就托梦点名!”
越来越多的人冲向鸣冤堂,跪在韩昭面前,将那些积压多年的旧案、沉埋地下的冤屈,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抖了出来。
他们怕的不是官府的刑杖,而是那个连梦境都能渗透、在枕边留下罪证的无形存在。
皇陵西侧,守陵的偏殿里,李嬷嬷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怀里死死抱着一只褪色发黑的老旧布偶。
这是她死去女儿唯一的遗物。
子时的钟声刚刚敲过,她怀里的布偶忽然动了一下。
李嬷嬷浑身一僵。
她看见,布偶那两颗用黑线缝死的眼睛里,竟缓缓渗出两滴浓稠的血珠。
一个稚嫩又空洞的童声,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娘,你说过要点灯等我回家……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帮那个老虔婆,烧了那么多哥哥姐姐?”
“不……不是我……”李嬷嬷牙齿打颤,抖得像风中落叶。
她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
太后召她入内更衣,她跪在地上,亲眼看见那只枯瘦的手从明黄色的袖袍中,取出一枚刻着烈焰图腾的赤色令牌。
“这次要用纯阴之火。”太后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冷得像淬毒的冰,“得烧够三百二十七口,不多不少,才能镇住‘玄冥’反噬,保皇儿一世安康。”
她当时吓得屎尿齐流,瘫软在地。
太后却只是笑了笑,捏开她的嘴,喂下了一只蠕动的蛊虫。
“好好守着这个秘密,”太后说,“说出去,你和你那病痨鬼女儿,就一起去给他们陪葬。”
如今,女儿早已病死,而那个秘密,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韩昭接到密报,说皇陵附近有百姓夜里看见“鬼火游行”,几十个小小的光团手拉着手,绕着一座偏殿转了三圈才消失。
她心知有异,立刻带人连夜暗查。
刚到偏殿后墙,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跪在地上,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神经质地呢喃:“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啊……可我也是被逼的……”
“李嬷嬷!”韩昭厉声喝道。
那人影吓得一哆嗦,正是守陵妇李嬷嬷。
看到韩昭一身劲装,身后跟着面色冷峻的巡检司缇骑,李嬷嬷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她嚎啕大哭,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双手奉上:“是她!是太后!这是‘燎原令’的残片,我……我当年偷偷藏下来的!”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赤色断角,入手冰凉,上面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
“太后在我身上下了蛊!”李嬷嬷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只要我把这东西交出去,我就会肠穿肚烂而死……可我若不说,我女儿的魂……我女儿的魂就永远回不了家啊!”
名籍院内,烛火通明。
萧无咎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火符残片,面沉如水。
他将残片递给在座的几位六部中立官员,正要开口,殿外的钟鼓楼,却毫无征兆地响了。
咚……咚咚……
是“三更三点”的巡夜鼓声!
那是柳三更的节奏!
在场所有官员脸色大变,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袖中、案上的文书,无风自动,纸页“哗哗”翻动,齐齐停在了空白一页。
随后,淡黑色的墨迹凭空浮现,一行行,一列列,竟全是他们各自曾经包庇、或刻意忽视的冤案记录!
户部的一名侍郎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口中喃喃梦呓:“别念了……别念我的名字……”
他梦见三百多个焦黑的孩子,正围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齐声念诵着他的姓氏。
萧无咎凝视着那枚小小的残片,声音低沉而清晰,响彻死寂的大殿:“这不是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面如死灰的同僚。
“这是诅咒。而诅咒的源头,是不肯说出真相的人。”
街头,小满正和几个孩子玩着跳房子的游戏。
她忽然停下,呆立在原地,双眼向上翻起,只剩下眼白。
片刻后,她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转身,一步步机械地走向鸣冤堂门口那只巨大的白布傀儡。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她踮起脚,取下傀儡耳垂上挂着的一枚小小的铜铃。
然后,她伸出自己的小指,用那尖尖的指甲,在冰冷的铃壁上,用力刻下一串数字。
“七、九、三、二、七。”
韩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认出这格式像是刑部的档案编号。
她立刻派人去查,半个时辰后,属下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编号“七九三二七”的卷宗,正是二十年前登记织魂一族人口的原始名册副本!
它一直被锁在刑部最深处的铁柜里,从未启封!
更诡异的是,柜中原本应有三本名册,如今却只剩下一本,另外两本,不翼而飞。
当夜,京郊深林。
谢扶光在一棵虬结的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只尘封的铜盒。
盒中,静静地躺着两本泛黄的名册。
封皮上,用早已干涸的血迹写着四个字:织魂真录。
她没有翻开,只是伸出手指,一缕殷红的血丝从指尖溢出,如活物般缠绕在名册之上。
她对着它们,轻声低语,像在安抚迷路的孩子。
“你们的名字,不会再丢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京城万家灯火之中,所有那些被挂在屋檐下、窗棂前,用以辟邪祈福的无面布偶,无论新旧,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缓缓地、整齐划一地转过了头。
它们齐刷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皇城。
紫禁城,养心殿。
刚从噩梦中惊醒的皇帝萧承琰,猛地从龙床上坐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嘴唇正不受控制地蠕动着。
他想喊叫,想捂住嘴,却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谢——扶——光——”
他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刚落,四面八方的墙壁、梁柱、纱幔之后,竟传来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与他同呼此名。
床榻边,那块曾从西山带回的墓碑残片上,最后一丝淡金色的字迹,缓缓浮现,又归于虚无。
名录不死,她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