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连下了七日的雨。
不大,细密如丝,缠缠绵绵,将整座皇城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里。
坍塌的地宫废墟之上,雨丝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水汽氤氲中,唯有一盏孤灯,昼夜长明。
灯下,萧无咎就那么坐着,在一片碎石瓦砾之间。
他身上那件素白的长袍早已沾满泥泞与尘土,原本俊朗温润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与刀刻般的憔??。
七日七夜,他未曾合眼,也未曾离开半步。
他的面前,是谢扶光。
她盘膝而坐,身形姿态与七日前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彻底凝固。
那些曾如活物般织起魂网的血色丝线,如今已然干涸,暗红如铁,紧紧贴合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完美却冰冷的曲线。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玉色光泽,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一尊耗尽心血雕琢而成的神女像。
美丽,死寂。
萧无咎抬起手,指尖因力竭而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一场梦,轻轻触碰她冰冷的脸颊。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你说过,傀儡若有了心,就能动……”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他俯身,将耳朵贴近她心口的位置,那里,曾是白玉针刺入的地方。
“那你现在……还有心跳吗?”
一片死寂。
回应他的,只有废墟间穿行的冷风。
萧无咎的背脊一点点垮了下去,那盏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希望。
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
一滴殷红的、滚烫的血珠,从谢扶光紧闭的眼角溢出,沿着她玉石般的脸颊缓缓滑落。
它没有滴在地上,而是渗入了她唇边——那枚她用尽一切守护的小小布偶。
布偶依旧洗得发白,上面“谢扶光”与“谢昭宁”两个名字,被这滴血泪一浸,红得触目惊心。
萧无咎猛地直起身,死死盯着那滴转瞬即逝的血泪,原本黯淡的瞳孔中,骤然燃起一簇疯狂的火焰。
她没死!
废墟外围,韩昭一身戎装,手按刀柄,冷冷地看着一队企图靠近的禁军。
“巡检司奉命清剿地宫余患,邪祟未清,妖气冲天。此地已划为禁区,擅入者,斩!”
她声音里的杀气货真价实,吓得那队禁军连连后退,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待众人散去,韩昭才转身,快步走进那片被孤灯照亮的废墟。
这七日,她白日里用这样的借口封锁现场,到了夜里,便会独自进来,为那盏孤灯更换灯油,再点燃三支供香,最后,用一方干净的软帕,一点一点,擦拭谢扶光身上那些已经凝固的血丝。
她曾受谢扶光大恩,如今,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在清理一块半埋的焦土时,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她用力将其挖出,竟是半截被烧得漆黑的惊堂木。
她认得,这是说书人柳三更的东西。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截焦木的瞬间,一道微弱、断续、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脑海。
“……傀儡师……缝的是自己……”
“……不是死……是‘织魂反契’……”
“……要回来……得有人……替她记住名字……”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韩昭手中的焦木“咔”地一声,彻底化为一捧黑灰。
韩昭浑身一震,脑中一片轰鸣。
记住名字?
几乎是同一时刻,废墟的另一角,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灰烟般的残念在空中飘荡。
那是前掌事太监孙德全——或者说,孙承业,仅存的一丝执念。
他已经没有了形体,没有了神智,只剩下最后一个本能的愿望。
他拼尽最后的气力,卷起地上一枚被他自己临死前扯掉的、早已褪色的旧宫牌,用尽全力,将其推到了谢扶光静坐的脚边。
那是一块象牙白的名牌,上面用朱砂刻着一行小字,虽已模糊,但仍可辨认:孙承业,户部书吏。
那是他入宫前,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时,所拥有的名字。
“丫头……”
一声微不可闻的喃喃,在风中响起。
“我给你……一个真名……”
“你可别……忘了你是谁……”
话音落下,那缕灰烟在空中盘旋一圈,像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端坐的女子,而后,彻底散入虚无。
地宫之上,所有的名字都已归位。
地宫之下,最后一个名字被献上。
静静躺在谢扶光怀中的那方绣帕,就是崔小棠最后魂体所附之物。
此刻,帕子上沾染的、谢扶光心口流出的最后一滴血,忽然亮了一下。
借着那点血迹,一行娟秀的字,凭空在湿润的泥地上浮现。
“逆织之术,以己为偶,非死非囚,惟待‘唤名’。”
字迹成形,那方绣帕也走到了尽头,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一撮飞灰,被风卷起,不知所踪。
韩昭猛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撮尚有余温的灰烬。
织魂反契……记住名字……唤名……
她懂了!
她豁然抬头,看向那个依旧沉默的皇子,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殿下!谢姑娘她没有死!她只是……只是将自己的魂魄,织进了所有被她救赎的亡魂之中!她在等,等我们唤她回来!”
萧无咎缓缓转过头,看着状若疯癫的韩昭,又低头看了看那行即将被雨水冲刷掉的字。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那双曾温润如玉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清明。
“来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城南,将谢姑娘从前卖艺用的那座旧戏台,原封不动地给本王抬来。”
半个时辰后,一座破旧不堪、布满岁月痕迹的小小戏台,被小心翼翼地搭建在了这片象征着皇权与罪孽的废墟中央。
萧无咎亲自走上戏台,将那枚绣着两个名字的小布偶,郑重地挂在戏台的横梁正中。
他点燃三支安魂香,插在台前。
然后,他对着那尊静止的玉色傀儡,缓缓吸了一口气,用自己那沙哑残破的嗓子,轻轻唱了起来。
那是一段她儿时在街头,为了几文钱,唱过无数遍的《雪中行》。
“北风吹,大雪飞……”
“两妹踏雪归……”
歌声破碎,不成曲调。
可他依旧固执地唱着,一遍又一遍。
“一步一灯随……”
就在他唱到这一句时,奇迹发生了。
谢扶光那垂在身侧、如玉雕般一动不动的手,其中一根手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当夜,子时。
连绵了七日的阴雨骤然停歇,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裂口,清冷的月光,再一次洒落人间。
废墟之上,戏台横梁上挂着的那枚小小布偶,它那用黑线缝成的双眼,竟在月光下,骨碌碌地转动了一下。
一声极轻、极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呼唤,从布偶口中发出。
“姐……”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南疆边陲的一座荒庙之中。
一名双目失明、枯坐蒲团数十年的老尼,猛地睁开了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睛!
“啪”的一声脆响,她手中盘了半辈子的菩提佛珠,骤然崩裂,一百零八颗珠子散落一地。
老尼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狂喜交织的神情。
她遥望向京城的方向,声音嘶哑而颤抖。
“织魂归来——”
“有人,开始叫她的名字了。”
废墟上,萧无-咎看着那根颤动过的指尖,久久无言。
希望是有了,可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首歌,一声呼唤,只能唤醒她一丝本能。
要想让她真正地“归来”,他必须……真正地了解她。
了解那个在冷艳与狠辣之下,将所有交易都明码标价的谢扶光。
他曾付了她的价,换回自己一条命。
那么现在,带她回来的价码,又该是多少?他又该从哪里去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