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孤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南境最大的渔港码头。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女人走下船,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面色苍白,却掩不住那份惊心动魄的艳色。
她正是从荒礁归来的谢扶光。
十年枯坐,魂魄归体,她身上的死气比海上的怨魂还要浓重。
码头边的茶棚里人声鼎沸,她寻了个角落坐下,只叫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
邻桌,两个行脚商贩正压低了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归暮村那场天火,烧得是片瓦不留,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一根!”
“可不是!更邪门的是那个叫谢云书的哑巴,活下来不说,还敢拿鱼叉去撞巡检司的官军,怕不是早就疯了!”
谢扶光端着茶碗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枚边缘磨损的铜钱,屈指一弹,那铜钱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自己的茶碗中。
那是阿菱生前最爱用的傀儡压线币。
铜钱入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碗中浑浊的茶水却泛起蛛网般的诡异涟漪。
几乎是同一时间,邻桌那两个商贩面前的茶杯底部,竟各自浮现出一幅稍纵即逝的惨白影像。
一个影像里,商贩正狞笑着,将一碗乌黑的毒药死死灌进一个三岁孩童的嘴里。
另一个影像中,他则是在熊熊火光前,将一本本厚重的户籍册丢入火中焚烧。
二十年前,织魂一族被灭门后,有司曾派人清点族中老弱妇孺,却发现名册与实际人数对不上,许多孩童凭空消失。
当时负责此事的两个小吏,便是眼前这两人。
他们贪墨了朝廷下发的抚恤金,毒杀了剩下的孩子,烧毁了真实的户籍,谎报全族死绝。
谢扶光端起茶碗,将那已经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说谎的人,舌头最短。”
当夜,整个渔港码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
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两名白日里还在高谈阔论的商贩,竟被吊死在了最高那根船帆的桅杆上。
他们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舌头被齐根割断,嘴里则被死死塞满了烧成灰烬的纸灰。
有眼尖的老人认出,那纸灰的质地,正是二十年前官方用来记录冤案的《百冤录》残页。
京郊,天字号大牢。
谢云书被铁链锁在最深处的囚室,他浑身烧伤结痂,形如恶鬼,却始终一言不发,任凭狱卒如何拷打,喉间只余下一个嘶哑的破风箱。
深夜,厚重的牢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自行打开了。
谢扶光缓步走入,月光从她身后照来,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手中提着一只木偶,正是那只曾陪伴“阿菱”在街头卖艺的仕女木偶,只是此刻,它已被细细修补过,眉眼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灵动。
她蹲下身,手中凭空出现一根细长的金梭,轻轻挑起谢云书焦黑的下巴。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当年,看见了什么?”
谢云书身躯剧烈颤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张被火烧得模糊不清的脸上,竟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他张了张嘴,终于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看见……放火的紫袍人……不是外人……他是……国师。”
谢扶光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她将手中的仕女木偶递到他面前。
“那你该知道,这具身体里,藏着谁。”
谢云书颤抖着接过木偶,粗糙的手指抚过木偶光滑的背脊,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行细如发丝的内壁刻痕。
他浑身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
那是他幼时,姐姐谢扶光逼着他一句一句背诵的织魂族训第一条:魂在,族在。
他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只木偶,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泪流满面。
同一时刻,京城,老仵作柳三更的病榻前。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
梦里,总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孩子围着他的床,一遍又一遍地问:“柳爷爷,你跟官爷说我们是病死的,可你给我们开膛时,明明看见了我们身体里的金线,不是吗?”
他惊恐地坐起身,想要点灯写下遗书,将二十年前的秘密公之于众。
可当他抓起笔时,却发现手完全不受控制。
那支狼毫笔像是被无形的手握住,自动在纸上写下一行血红的字:“织魂案当日,我验过七具童尸,皆被抽魂炼丝,用于缝制替身傀儡。主使者……姓裴。”
“裴”字的最后一笔刚刚写完,窗外忽然传来“叩、叩、叩”的轻响。
柳三更骇然回头,只见一只木偶小手正攀在窗棂上,那木制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下一瞬,屋内的十几支蜡烛齐齐熄灭。
当惊闻异响的家人举着灯笼冲进来时,一切已重归寂静。
柳三更圆睁着双眼倒在桌前,气绝身亡。
他的喉间,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根缝衣用的银针,针尾的红线上,系着一张小小的纸笺,上面只有四个墨迹未干的小字:
第一单,结清。
太医院,沈知悔接到了韩昭从南境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柳三更离奇暴毙,现场留下了一只与“谢扶光”街头表演时一模一样的木偶残片。
沈知悔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赶往停尸房。
借着验毒的名义,她仔细查验了柳三更的尸体,果然在他心脉附近,发现了一缕比发丝还细微的金丝残留,其能量波动与阿菱体内曾爆发的异变丝线同源!
她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有人在用早已失传的织魂禁术杀人!
这个“谢扶光”,根本不是为了复活,而是为了复仇!
她匆匆赶回药室,翻遍医脉古籍,试图配制一种能追踪施术者魂力波动的“识心香”。
可就在她将最后一味药引投入药炉的瞬间,那尊百年玄铁药炉竟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
飞溅的药渣与炉灰在冰冷的地面上,自动汇聚成三个字:
别找我。
御史中丞府,裴照刚刚得知柳三更的死讯。
他立刻调出库房中封存的二十年前织魂案验尸档,却发现原档早已不翼而飞,副本中,“病因”一栏被人用猩红的朱砂重重圈出了“风寒”二字,笔力狠绝,仿佛要刺穿纸背。
他正心乱如麻,一名仆人躬身呈上一只没有任何标识的木盒。
裴照挥退仆人,打开木盒。
里面装着的,是半块被烧焦的纸张,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失踪验尸原档的一角。
而在纸张背面,有人用他最熟悉的笔迹写道:“你说过,会保全所有无辜之人。可你保的,究竟是谁?”
裴照如遭雷击,这笔迹,竟与十年前谢扶光在灭门前夜,呈递给先帝的那份求救密折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官袍。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在撒谎!”
当夜,子时。
京城东市,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异象。
数十具被丢弃在街头巷尾,用于节庆游神的草扎傀儡,竟在同一时刻自行站立了起来。
它们手中握着纸糊的刀枪,迈着整齐划一的僵硬步伐,如同一支沉默的军队,最终齐聚在城隍庙前。
“吱呀——”
庙门无风自开。
所有人都看见,庙宇中央那尊威严的城隍神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翻开的、用鲜血写就的书簿。
首页,一行大字触目惊心:
“织魂谢氏索赔清单第一条:柳三更,偿命一具。利息——东厂掌刑千户,赵德。”
话音未落,远在另一条街的府邸中,东厂掌刑千户赵德正端着酒杯,忽觉四肢一僵,低头看去,只见无数金色的丝线不知从何处自地板钻出,如毒蛇般将他牢牢缚在太师椅上。
最后映入他惊恐眼帘的,是一只不知何时从房梁上垂下的仕女木偶。
它在半空中轻轻晃荡,木雕的唇角,缓缓扬起。
京城一夜未眠。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死寂,人们惊恐地发现,东市那座早已废弃的戏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等了整个黑夜。
在她脚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朱红色的、上了锁的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