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漫天,刮在人脸上,像无数细碎的刀子。
废弃的烽火台下,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踏尘而来,在漫天黄沙中如同一道移动的墨痕。
马上的人披着一件足以将身形完全笼罩的灰色斗篷,斗篷下摆被烈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肩畔,一缕几不可见的金线在昏黄天光下微微一闪。
身后三步,另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悄然落地,正是那具精致如画、神情却死寂空白的人形傀儡,谢承。
谢扶光没有看军营正门的方向,那里戒备森严,旗帜在风中呜咽。
她径直绕向了军营北坡,那片寸草不生的乱葬岗。
这里堆满了没有墓碑的枯骨,残破的甲胄与断裂的兵刃散落一地,分不清是敌是友。
他们都是当年那场惨烈战役后,被草草掩埋的败军与降卒。
浓郁的怨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的黑雾,在骨骸间盘旋不休。
谢扶光在一具被沙土掩埋半截的头盔前蹲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沙尘。
头盔上有一道狰狞的裂口。
她垂下眼帘,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你们不是厉鬼……是没人肯替你们说话。”
话音落,她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
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在枯黄的沙土上,瞬间渗入地底,消失不见。
紧接着,以血珠落点为中心,七道微弱的金光自沙下亮起,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急速蔓延。
织心引。以血为媒,以心为引,倾听亡魂最深切的执念。
与此同时,军营伙房内,一个伪装成贩酒小厮的年轻汉子正竖着耳朵,听几个老兵酒后闲聊。
“又他娘的来了!昨晚子时,操练场上那帮黑影又在列队点名了!”一个独眼老兵猛灌一口烈酒,压低声音道,“巡夜的李四不信邪,吼了一嗓子,当场就倒了,现在还高烧说胡话,嘴里不停念叨‘还账’、‘还账’!”
“何止!”另一个满脸刀疤的兵卒心有余悸地接话,“前天夜里死的那个哨兵,你们没看?浑身上下都是抓痕,可仵作验了,连层油皮都没破!魂儿,是被硬生生抓走的!”
赵小满端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颤,酒液差点洒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给几人满上,趁着他们酒酣耳热,悄悄溜向了存放兵册档案的库房。
他已潜入三日,终于摸清了门路。
在一堆发霉的旧物角落,他找到了一本被火烧得只剩小半的册子,封皮上“押解名录”四个字依稀可辨。
赵小满小心翼翼地翻开,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用朱砂笔赫然记录着:景元七年秋,收降俘三百二十七名,为固军心,绝后患,于校场之下,尽数坑杀。
主事者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着三个字——吴九龄!
正是如今的西北边军参将。
赵小满只觉一股寒气从背脊蹿上头顶。
原来这偌大的军营,竟是建在一座巨大的坟场之上!
他刚想将这残册藏入怀中撤离,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队手持火把的巡夜兵闯了进来。
“什么人!”
赵小满暗道不好,转身撞开木窗,翻身跃入夜色。
慌乱中,一块刻着“幽诉司”字样的腰牌从他怀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半个时辰后,参将营帐。
吴九龄看着那块腰牌,脸色铁青,眼中杀意毕现。
“幽诉司……好一个幽诉司!手都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
他一掌拍在案上,怒吼道:“封锁四门!全营搜捕!把那个奸细给我挖出来!”
“将军,那校场里的东西……”副将面露难色。
“一群死了十年的废物,还能翻天不成?”吴九龄眼神狠厉,“去,把乌先生请来!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鬼厉害,还是我的刀快!”
很快,一名身披兽皮、脸上涂满油彩的萨满巫祝被请了过来。
他在校场中央设下祭坛,立起数面绘着诡异符文的黑色大旗。
“将军放心,”乌先生声音沙哑,“我这‘缚灵旗’,能召九幽阴风。管他什么人在窥探,只要他敢动用术法,我便能借这三百冤魂之力,反噬他的魂魄,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抓起鼓槌,猛地敲在面前一人高的牛皮大鼓上。
“咚——!”
沉闷的鼓声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刹那间,阴风大作,吹得缚灵旗呼呼作响,无数黑气自地底丝丝缕缕地冒出,向祭坛汇聚。
然而,鼓声方起,一道凄婉哀怨的琵琶声,竟毫无征兆地从营外飘来,清晰地压过了震耳的鼓点。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营中最高的那根旗杆顶端,不知何时,竟俏生生立着一名白衣少女。
正是傀儡,谢承。
她怀中抱着一只形制古怪的琵琶,那琵琶上竟刻着一张哭泣的人脸,正是“哭陵偶”。
谢承面无表情,苍白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乐声仿佛带着钩子,直接钻进人的脑髓。
那萨满巫祝只觉眼前一黑,耳中轰鸣,仿佛有三百二十七个声音在同时对他凄厉尖叫。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双耳、鼻孔中竟也同时溢出黑血,整个人软倒在地,指着谢承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你……你不该动他们的名字!”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
祭坛中央的地面猛地炸开,一面巨大的招魂幡自地下破土而出!
幡布漆黑,却在腾空的瞬间被无形烈焰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赫然映出三百二十七个用血写成的名字,以及无数张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面孔!
十里之外,破庙。
年仅十二岁的柳青禾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紧紧抱住怀中那块冰冷的铁牌,那是她爹留下的唯一遗物。
自从父亲的魂魄在军营作祟的消息传开,她就被视为“祸种”,被赶了出来,无处可去。
刚刚,她又梦见自己站在那片巨大的校场上,脚下的土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口,无数枯瘦的手臂从里面伸出来,要将她活活拽下去。
她喘着粗气,惊恐地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的床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白衣姐姐。
是谢承。
傀儡伸出手,递给她一匹用黄纸折成的小马。
它的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却奇异地安抚了柳青禾的恐惧。
“你父亲没想害你。”
“他只是……想有人听见他说‘冤’。”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一个瘦小的身影,徒步走向了那座煞气冲天的军营。
柳青禾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刻着“柳元通”三字的铁牌,和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素笺。
谢扶光并没有强闯军营。
她在北坡的乱葬岗,用几块木板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她称之为,“验心台”。
她将赵小满带回来的《押解名录》残页,用金线小心翼翼地裱好,贴在台子正中的木架上。
又在台前点燃七盏幽蓝的引魂灯,围成一个简单的阵势。
而后,她便盘膝坐于台上,闭目不言。
谢承立于台侧,怀抱哭陵偶,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催人泪下的哀乐。
乐声不大,却仿佛有穿透一切的魔力,日夜不绝,在整个军营上空回荡。
第一天,无人理会。
第二天,有夜哨的士兵开始精神恍惚,总觉得耳边有人在哭。
第三天,军心浮动。
到了第四日黎明,终于有两名老兵,趁着换防的间隙,偷偷跑到台前,扔下几张黄纸,跪地磕了几个头,哭着跑了。
“将军,我们也是听命行事啊!可夜里总听见他们在喊娘!我们受不住了!”
这个头一开,便再也收不住。
陆陆续续,竟有数十名士兵私自前来烧纸认罪。
他们当年都只是最底层的卒伍,被迫在那场活埋中填土压尸,这件事,成了他们十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消息传到吴九龄耳中,他勃然大怒。
“反了!都反了!”他一把掀翻桌案,拔出腰间佩刀,“一帮装神弄鬼的贱人!传我命令,集结亲兵,给我把那座破台子砸了!把那两个妖女就地斩杀!”
数百名亲兵甲胄鲜明,杀气腾腾地冲向北坡。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挡在了验心台前。
正是柳青禾!
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铁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稚嫩却清晰的呐喊:
“我爹叫柳元通!他是被你们骗了投降,再被活埋的!”
她身后,一直静立的谢承缓缓抬手。
数道金线自她袖中无声飞出,缠绕住小女孩怀中那张写满名字的素笺。
刹那间,素笺飞向半空,迎风展开!
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如同被烙印在空气中,逐一浮现在半空之上,散发出淡淡的血光。
紧接着,一个低沉、雄浑,由数百个声音汇聚而成的齐声质问,响彻天地:
“吾等未叛,何以坑之?!”
风沙骤停。天地间,一片死寂。
所有冲锋的亲兵都僵在原地,惊恐地望着天空中的血字,和那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拷问,再不敢上前一步。
高台之上,谢扶光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起身,目光越过惊骇的众人,望向军营深处,声音清冷,却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不是来收鬼的。”
“我是来讨一句——该由谁偿命。”
话音落,她袖中飞出一只小巧的机关鹰,振翅冲天,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飞而去。
而后,她走下高台,来到柳青禾身边,牵起她冰冷的小手,低声说:“走,咱们去把他们的名字,刻进碑林。”
京郊,一座由废弃义庄改建而成的院落内,烛火幽明。
十二张沉重的花梨木长桌,被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审判席,在摇曳的火光中,投下森然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