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重,天光还未彻底撕开京城上空的灰幔,碑林外的青石板路上,竟已排起了长队。
诡异的是,队伍里的人,没有一个手持香烛纸钱,他们或神情肃穆,或眼含期盼,手中捧着的,皆是一张张写满了冤屈苦楚的素笺。
他们将素笺投入“验心台”前新设的一座饕餮纹铜炉,炉中没有明火,纸张落入便化作青烟,袅袅升起,直入无名碑心。
阿菱一袭素衣,静静守在碑旁。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姐姐身后的怯弱少女,眉宇间的坚定如磐石。
她低声诵读着铜炉青烟中浮现的一个个新添的姓名,将他们一一刻上无名碑。
每落一笔,碑身的微光便盛一分。
忽然,一个披着陈旧灰袈裟的老尼,从人群中踉跄走出。
她步履虚浮,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脊梁。
她绕开人群,将一盏长明油灯颤巍巍地放在验心台前,嗓音干涩沙哑:“贫尼……供一灯,赎旧罪。”
她摘下遮面的纱笠,露出一张沟壑纵横、满是惊惶的脸。
正是城南慈恩寺的住持,陈九娘。
阿菱为碑文描金的笔尖微微一顿,抬眸看她。
这双眼睛,她认得。
当年梁九思带着织魂一族的“破魂钉”残片仓皇逃窜,便是这慈眉善目的老尼姑,为其提供了藏身的暗室,还将那凶器用佛油浸泡,藏于佛像莲花座下。
但阿菱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盏摇曳的灯火上,轻声问道:“师太可知,这盏灯,照的究竟是谁的心?”
一句话,如针扎,陈九娘浑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落荒而逃。
回到慈恩寺,陈九娘将自己反锁在禅房内,彻夜难安。
窗外风声鹤唳,每一声都像是索命的鬼啼。
子时刚过,她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佛像前,点燃三支檀香,对着那泥塑金身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语速又快又急:
“佛祖在上,此事非我一人知情!当年……当年织魂府被抄家,东巷的李婆子拿了他们家小姐的一只妆匣,西市米掌柜的儿子顺走了一把刻着鸟兽的匕首……还有城西的王屠户、南街的刘货郎……我们都分了些物件,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会回来啊!”
她话音未落,那紧闭的窗棂“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线,比月光更冷,比蛛丝更韧,悄无声息地从窗外探入,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灵蛇,精准地缠上了她腕间那串盘了数十年的沉香佛珠。
陈九娘只觉手腕一寒,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次日清晨,一封匿名的状纸,被放在了幽诉司衙门的大门口。
赵小满一把抓起状纸,展开一看,气得猛地一拍桌案:“岂有此理!”
状纸上,用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列出了七个人的姓名住址,以及他们当年从织魂府私藏的遗物,每件物品的形制、来历,甚至是藏匿的地点,都描述得分毫不差。
“这他娘的是谁在通风报信?”赵小满又惊又怒。
坐在他对面的裴照,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是报信。”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她们自己的良心,烂在了肚子里,憋不住了,正争先恐后地往外爬。”
半个时辰后,谢扶光的身影出现在验心台最高处,她肩上静立着那尊与她形影不离的仕女傀儡。
她只看了一眼那份状纸,便淡淡开口:“去东巷李婆家。”
她甚至没有追问名单的来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赵小满领命,带着一队差役直扑东巷。
李婆子正在院里喂鸡,一见官差上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手忙脚乱地冲进灶房,从床底拖出一只雕花小木匣,想也不想就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塞。
“住手!”
赵小满一个箭步冲上,不顾火焰灼手,硬生生将那木匣从灶里夺了出来。
匣子已被烧得焦黑,但锁扣一开,内里之物却完好无损。
那是一枚用黑色丝线编织的结印扣,上面坠着一粒小小的银杏叶,是织魂一族内门女子佩戴的身份信物。
赵小满死死盯着那枚结印扣,怒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悲凉与森然:“抢了人家的命,灭了人家的门,还把她们贴身的信物当成压箱底的福气来藏?你们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将结印扣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身对身后已经吓瘫的李婆子厉声道:“查封!所有涉案之人,全部带回幽诉司审问!”
一张告示,随即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凡私藏织魂遗物者,三日内主动上交,可免刑责;隐匿不报,一经发现,魂契加身,后果自负!”
那晚,陈九娘独坐禅房,试图念经静心,却只觉颈后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人正对着她的后颈吹气。
她猛地抬头,看向身前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她自己那张苍老的脸。
而是一个穿着破烂童婢服饰、满脸血污的小女孩!
女孩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啊——!”
陈九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惊恐地向后跌倒,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像被钉在了地上,根本无法动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细雨。
一根金线,从屋檐的阴影处悄然垂落,穿过窗纸,不偏不倚,轻轻地搭在了她的眉心。
一道冰冷空灵的声音,仿佛自九幽地狱传来,在禅房内幽幽响起:
“你说你不知情?可你的梦里,夜夜都在喊她的名字。”
是谢扶光的声音。
原来,那日陈九娘离开碑林时,谢扶光便已用一道“影契”残法,将她与一个怨魂的梦境连通。
那个怨魂,正是二十年前,被陈九娘亲手从慈恩寺送入皇陵地宫、代替某个贵人子嗣献祭的守陵童婢!
陈九娘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她涕泪横流,将自己如何出卖织魂族人、如何献祭无辜童婢、如何包庇梁九思的所有罪行,一一写下,画押按印。
最后,她自请剃度,囚于碑林侧院,永世清扫灵牌,为自己赎罪。
阿菱整理供词时,指尖在一条线索上停住了。
陈九娘为了给那被献祭的童婢寻一个“根骨清奇”的由头,曾买通过一个来自偏远山村“槐阴里”的人牙子。
供词中提到,那个村子,至今仍保留着活人祭祀的恶习。
村民每逢七月半,便会选出一个“替命童”投入村中枯井,说是为了“镇住山里的哭声”。
阿菱的心猛地一沉。
“我要去一趟槐阴里。”她对前来探望的苏十三说。
苏十三皱眉拦住她:“你的伤还没好全,何况那村子邪门得很,卷宗上说,那里常年被一种‘冥壤’侵蚀,阴气冲天,连飞鸟都绕着走。”
阿菱却摇了摇头,她取出那面修复好的“照妄鉴”残片,紧紧贴在胸口,镜面温润,仿佛能给予她力量。
“姐姐教我,有些事,不能等。”她看着苏十三,目光清澈而坚定,“这一次,我不靠她挡在前面。我要让她看见,我也能救人。”
谢扶光得知消息时,正在擦拭“谢承”傀儡的手指。
她没有阻止。
她只是取出那卷金色的“缚魂丝”,指尖轻捻,丝线便缓缓缠绕上“谢承”傀儡的手腕,一圈,又一圈。
“去吧。”她低声对傀儡说,仿佛在对一个活人下令,“替我去看看……那一片没有光的土地。”
傀儡那双由黑曜石打磨的眼珠,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它转过身,迈开步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谢扶光独自立于碑林高处,望向远方阴云密布的山峦。
“从前是鬼怕人。”她轻声自语,“现在……轮到人怕鬼了吗?”
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吹向那座常年雾锁山道的槐阴里。
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上,“井闭鬼安”四个字,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仿佛渗出了丝丝入骨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