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的脸色从轻蔑转为惊骇,再从惊骇化作了死灰。
他终于明白,这跪在宫门前的,不是一个疯子,而是四颗准备撞碎在这朱红宫门上的脑袋。
他哆嗦着嘴唇,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禁军统领刚要上前呵斥,却见一道身影越过他,立于玉阶之上。
来人披着一袭玄狐大氅,面如冠玉,正是七皇子萧无咎。
他一夜未眠,眼下却不见丝毫疲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寂。
萧无咎的目光扫过那四份血书奏本,最终落在沈砚那张因失血和寒冷而惨白的脸上。
“本王倒要看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今日谁敢动一位为天下请命的清官。”
一句话,如同一座山,稳稳地压在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上。
那总管太监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禁军统领默默垂下头,退后半步,算是表明了立场。
消息如风一般传入内廷。
龙椅上的天子手握朱笔,悬于半空,良久,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疲惫地挥了挥手:“随他去吧。”
一道无声的旨意,默许了这场惊世骇俗的死谏。
整个皇城,都在这诡异的寂静中,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
城南,谢家旧坊。
谢扶光闭门不出,屋内外不见一丝烟火气,只有幽幽的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面前的木案上,一尊崭新的人偶已初具雏形。
这木偶与她往日所制的仕女或武生截然不同,它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诡异,仿佛是从最深的噩梦中捞出来的影子。
此木,取自三年前,她亲手从乱葬岗谢家祖坟旁挖出的祖木。
那棵老树曾庇佑谢家百年,亦亲眼见证了全族被屠的惨状,树心早已被无尽的怨气浸染成墨色。
谢扶光以千金难求的银雨丝,一圈,一圈,不多不少,整整七百二十匝,将这怨木之骨紧紧缠绕。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动作却快得只见残影,仿佛不是在制作傀儡,而是在编织一道无法挣脱的诅咒。
最后,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鸽血玉,轻轻嵌入木偶的眉心。
玉石触及黑木的瞬间,整尊人偶仿佛活了过来,那幽深的黑色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缓缓睁开。
这,不是用来囚禁厉鬼的“魂器”。
这是能号令百鬼、引万魂叩首的织魂一族“宗主傀”——青夫人。
传闻中,织魂始祖青夫人,便是以自身为傀,承载了天地间第一缕怨气,才开创了织魂一脉。
谢扶光指尖轻点傀儡眉心的血玉,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木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是我要翻天,是你们欠的债,该还了。”
宫门外的对峙,很快就传到了礼部左侍郎韩崇文的耳中。
这位出身七大世家之一的守旧派领袖,当即气得摔了心爱的汝窑茶杯。
“妖女!妖术惑众!还有那个七皇子,简直是与妖孽为伍,疯了!”
他连夜召集其余六大世家的家主密议。
昏黄的灯火下,七个老谋深算的身影,很快达成了一致——必须立刻出手,以“妖术惑众,秽乱朝纲”的罪名,将谢扶光和萧无咎一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次日早朝,韩崇文手持连夜写就的弹劾奏本,意气风发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奏!民间妖女谢扶光,勾结七皇子萧无咎,以鬼神之说……”
他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他揣在怀中、视若性命的那本记录着家族荣耀与传承的家谱,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一股青烟从他前襟冒出,紧接着,“轰”的一声,一团幽蓝的火焰凭空燃起!
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韩崇文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掏,却只掏出了一捧燃烧的灰烬。
那灰烬在空中飘散,未曾落地,竟诡异地凝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画面中,一个身着韩家先祖服饰的身影,正对着一枚刻着繁复花纹的徽记,惶恐地五体投地,叩首跪拜。
而那徽记,正是织魂一族的族徽!
“噗——”
韩崇文死死盯着那幻象,浑身剧烈颤抖,一口心血猛地喷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昏厥。
朝堂大乱。
太医被急召而来,诊脉、施针,忙活了半天,却怎么也查不出病因。
只有站在角落里的太医院女官温令仪,扶了扶鼻梁上的琉璃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心魔反噬,怨灵索命,庸医怎会懂?这叫报应有时。”
当天深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谢扶光的院子。
来人是阴市的说书人,柳三更。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谢扶光的窗台上,然后压低声音道:“谢姑娘,这是二十年前,你家一个老仆拼死托我保管的东西。”
谢扶光推开窗,月光下,窗台上静静躺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铃铛不大,上面刻满了细小的符文,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响过了。
“这叫‘唤灵铃’,”柳三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凝重,“那老仆说,此铃可召回散落在天地间的谢氏残魂,让他们归宗认主。但……它每响一次,执铃者,便会折寿三年。”
说完,柳三更不等谢扶光回应,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是个油滑的聪明人,知道有些事,不该问,更不该等一个答案。
谢扶光拿起那只冰冷的铜铃,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眸光微动,嘴角却逸出一丝近乎漠然的笑意。
“正好,”她轻声说,“我这条命,本来就不打算活太久。”
同一时间,城外,一座荒废已久的古祠。
游侠裴照按照谢扶光的嘱咐,将那口沉重的“正音钟”稳稳立于祠堂中央。
他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内力,猛地撞向大钟!
“咚——!”
第一声钟鸣,沉闷如龙吟,穿透地表,引得地脉微微震颤。
第二声钟鸣,尖锐如凤啼,音波扩散,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第三声钟鸣,浩大如天倾,响彻云霄。
三声之后,异象顿起!
京城之内,乃至城郊百里,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坟茔,无论新旧,无论贵贱,竟都隐隐传来鬼哭般的嚎叫。
紧接着,数十道、数百道幽蓝色的光点,从各处坟头、乱葬岗、义庄升起,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溪流,无视墙壁与屋舍的阻碍,浩浩荡荡,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飘去——城南,谢家旧宅。
“鬼……鬼潮啊!”
有守夜的更夫吓得魂飞魄散,当街哭嚎。
更多的人则是紧闭门窗,瑟瑟发抖。
百姓惊呼为“鬼潮”,而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这是亡魂认主,万鬼归宗之兆!
归魂大典,定于三日后子时。
这消息没有诏书,没有告示,却比任何一道圣旨都传得更快。
京城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诡异。
有人在午夜街角,看到平日里靠扎纸马为生的匠人,默默地扎起了一面面黑底银纹的旗帜,那正是谢家的族旗。
有顽童在巷口拍着手,唱起新编的童谣:“红绳牵木偶,黑衣拜青夫人,欠债的,要还命……”
谢扶光立于自家屋顶,遥望着灯火辉煌的皇城方向,月光为她绝美的侧脸镀上一层寒霜。
她手中,那尊名为“青夫人”的傀儡,眉心的鸽血玉轻轻转动着流光,仿佛也在看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低语。
那一夜,将不只是祭祀。
更是审判。
大典前夜,京城起了风。
风里没有沙尘,也没有寒意,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香气,像是陈了数百年的祭品,在密封的坛中发酵到了极致,终于在今夜,等到了一个开坛的时刻。
它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甜得发腻,腻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