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七日,皆是如此。
京城上空,那片因“还债祭”而积聚的怨力黑云,始终不曾散去。
它像一顶沉重的铁冠,死死扣在天穹之上,压得全城百姓喘不过气。
可诡异的是,无论云层多么厚重,总有一束顽固的日光,如利剑般刺穿云翳,精准无比地投射在守名祠屋檐下那把破旧的油纸伞上。
伞下,无人。
香火,却比任何一座皇家寺庙都要鼎盛。
“谢娘子是不是……已经升天了?”
“胡说!我昨儿还看见祠堂里的清水换了新的,供桌上的野花也带着露水!”
流言在市井间悄然疯长,为这位神秘的女傀儡师再添一层神鬼莫测的色彩。
无人知晓,她已付出了何等代价。
温令仪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不对的人。
她每日清晨都会来打理祠堂,换上清水与鲜花,假装一切如常。
可她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因为她已经连续三日,没能通过监视京城动向的傀儡鸟,捕捉到谢扶光的身影了。
今日,她终于按捺不住,悄悄驱动一只最小的机关雀,飞入了祠堂内殿。
内殿幽深,神龛上的泥塑依旧无悲无喜。
而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谢扶光的影子,就静静地、凝固般地,停在了祠堂内殿通往外界的门槛上。
一半在内,一半在外。
仿佛在踏出那一步的瞬间,时间便被永远定格。
她的真身,彻底消失了。
温令仪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唤灵归冢》中那段语焉不详的记载:以身为祭,魂归天地,与万千冤魂共感,化作秩序之灵……这是要,彻底舍弃“人”的身份。
同一时刻,深宫禁苑。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啪!
一只上好的官窑青瓷被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太上皇萧景渊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案,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一个妖女!一个戏子!就把你们这群御林军、钦天监吓得屁滚尿流!”他指着阶下瑟瑟发抖的禁军统领,怒吼道,“朕不管她用了什么妖法,是人是鬼!给朕去,拆了那座妖祠,砸了那些石碑!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传朕的旨意,全城禁绝向守名祠上香,违者以同党论处!”
雷霆之怒,席卷皇城。
一支三千人的御林军精锐,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直扑城南井碑廊。
然而,当他们抵达长街尽头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勒住了马缰。
整条长街,空无一人。
没有百姓围观,没有香客祭拜,安静得像一座鬼域。
街道两侧,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用纸扎成的小巧房屋,密密麻麻,整齐排列。
每座纸屋里,都点着一盏豆大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灯笼,在白日里看来,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带队的王将军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强压下心神,厉声喝道:“装神弄鬼!给我推倒!”
一名胆大的士兵上前,一脚踹翻了离他最近的一座纸屋。
就在纸屋倒塌的瞬间——
“呜——”
狂风大作!
那风声不似寻常,尖锐得如同无数冤魂在同时哭号。
紧接着,井碑廊旁那七十二口枯井,竟在同一时刻,“噗”地一声,齐齐喷涌出猩红如血的雾气!
血雾迅速弥漫,吞噬了整条长街。
御林军将士们惊骇地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脚下是累累白骨,头顶是无星无月的黑夜。
而在他们前方,无数半透明的、身形扭曲的冤魂,正从地底缓缓爬出。
它们手持各种兵器——锄头、镰刀、断裂的木棍……最前方,一面由无数魂魄簇拥的、残破的油纸伞,正缓缓升空,伞面倾斜,如同君王检阅他的军队。
那是一种无声的、来自地狱的对峙。
王将军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他本人更是双眼圆睁,看着那把熟悉的破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传闻是真的,她真的化身成了万鬼之主。
“她不要命……我们要……”
他喉咙里挤出这句含糊不清的呢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当场昏厥。
三千精锐,军心瞬间崩溃,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向后逃窜。
当王将军醒来时,人已在太医院,嘴里反复呢喃的,始终是那一句:“她不要命,我们要……”
钦天监,观星台密室。
陈砚舟躺在冰冷的石榻上,浑身经脉寸断,生命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他咳出一口带着暗红色血块的浓血,颤抖的手指却依旧在面前巨大的星盘上,吃力地拨动着代表天机运转的星轨。
“咳咳……承……承名者……已退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旁边的朱砂笔,在记录国运天命的《天官录》最后一页,写下了一行字。
“继任者——万民之心。”
写完,他将整本《天官录》投入身前的火盆。
熊熊烈焰升腾而起,将那张绘满了星辰轨迹的巨大星图一并点燃。
火光中,夜空中那颗代表帝星的紫微星黯淡了一瞬,而它身旁,原本摇摇欲坠的北斗第七星“瑶光”,竟重新归于其位,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天机封锁,自此解除。
“这次……不是骗天……”陈砚舟看着那片火焰,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是改命。”
萧景渊的强拆计划,以一个荒诞而耻辱的方式宣告失败。
消息传出,百姓哗然,继而是愤怒。
次日,游侠裴照振臂一呼,召集了三百名自愿守护守名祠的青壮义勇,他们没有武器,只是用身体组成人墙,护住那条长街。
“我们要重建守名祠!”裴照站在井碑廊的石碑上,声如洪钟,“用我们自己的手,为谢娘子,也为这天下的冤魂,建一座真正拆不掉的家!”
百姓们群情激昂,纷纷响应。
有人拆了自家老屋的房梁,有人献出珍藏多年的木料,一砖一瓦,皆是民心所向。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担忧地问:“可是……谢娘子她,还会回来吗?若她不回来了,我们这么做,还值得吗?”
一片嘈杂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值得的。”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一个眼覆白纱的盲童。
他仰着脸,对着空气轻声说:“昨天夜里,我梦见她了。她牵着我的手过桥,桥下有好多好多眼睛在看我们。她说,‘香火不断,我就没走’。”
全场瞬间死寂。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建!”
“建!”
“建!!”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彻云霄。
东宫。
萧无咎一袭常服,静静地站在暴怒的太上皇萧景渊面前,神色平静地呈上了一份刚刚拟好的奏疏。
“皇爷爷,孙儿以为,与其毁一座祠,不如建千座庙。”
“你说什么?”萧景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无咎坦然迎上他要杀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解释:“谢氏之术,可镇鬼,可除祟,这是事实。与其将她这股力量推向对立,逼得人鬼共愤,不如顺水推舟,将其纳入朝廷法度。孙儿已拟好《除祟律》修订版,设立‘掌灯司’,凡各地有大冤、大案,皆可上报,由朝廷出面,请守名祠之‘灵’共审。谢氏之信,能治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警告:“若您执意要铲除守名祠,恐怕激起的,就不只是那一街的怨魂了——还有这满城的民心。”
萧景渊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一向看不起的孙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容不迫的算计。
他终于明白,从他默许萧无咎去找谢扶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一个釜底抽薪。”
他猛地一挥袖,转身离去。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一道压抑至极的低语飘了进来。
“这局棋……是你赢了。”
春分那日,新祠落成。
那把破旧的断伞,依旧悬于半空,无人操控,却在和煦的春风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旋转。
温令仪换上一身素白祭服,亲自主持开光仪式。
当她面向那尊崭新的无面神像,念出“奉请织魂之主,谢扶光”三字时,神像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发出光芒。
与之相反,祠堂外,井碑廊上那七十二座石碑,竟在同一时刻,由下至上,亮起了幽蓝色的光华,如同七十二根通天彻地的蜡烛。
裴照下意识地仰头望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个清冷的、提着伞的窈窕身影,踏着晨光,掠过云端,最终在那一轮初升的朝阳中,渐渐消融,化作万丈光芒。
祠堂内,香炉中那积攒了数日的香灰,突然无风自动,缓缓聚拢,在正中心凝成了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我不是神。
但我可以,做一盏不灭的灯。
林九娘每夜子时必来守名祠焚一炷断头香——那是她儿子临死前,从自己头上咬断的发绳缠成。
这一日,她照常跪在香炉前,正要点燃那截浸透了怨与恨的发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