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停在废井边缘,像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咽喉。
谢扶光盘膝坐在井底,青苔湿滑,寒气如针扎入骨髓。
她双目紧闭,肋下裂开的皮肉中,龙血丝如金蛇狂舞,一根根穿透经脉,缠绕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头顶,死死封住那道不断蔓延的金色裂痕。
每一道丝线都浸出血珠,在幽暗井底泛着微弱红光,宛如活物啃噬她的魂魄。
头顶虚空的裂痕仍在嗡鸣,低语如潮水般涌来——“归位……归位……命契所召,魂不可逃。”
老槐跪在井沿,双手颤抖地捧起一碗漆黑如墨的液体。
那黑水表面无波,却仿佛能吞噬光线,连靠近的风都被扭曲拉长。
“玄牝婆婆说……唯有‘焚心祭’,才可斩断王座牵引。”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但这火,烧的是记忆。尤其是……你最不想忘的那个人。”
谢扶光缓缓睁眼,眸底猩红褪尽,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她冷笑:“记忆?我现在连他是谁都不确定了。”
话音落下,她抬手接过黑碗,没有半分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
五脏六腑如遭烈焰焚烧!
她猛地弓起脊背,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却硬生生咬牙咽了回去。
皮肤下似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神经,脑海深处炸开无数画面:紫宸殿外的初遇,萧无咎倚栏望月时眼底藏不住的痛;刑场边他替她挡下那一剑,血染素袍;还有那夜暴雨中,他将她护在怀中,低声说:“别怕,我在。”
这些画面,一一燃起,化作灰烬,随一口逆血喷出。
她吐出的不再是血,而是带着金丝的灰烬,像是灵魂被强行剥离后残留的残渣。
井口之上,月色骤暗。
与此同时,钦天监高台之上,陈砚舟猛地抬头,星盘轰然震颤!
原本稳稳指向城南废祠的“囚神星”,竟在瞬息之间偏移轨道,光芒陡转,直指他自己胸口!
他瞳孔剧缩,扑向古卷架,疯狂翻找尘封已久的《星轨逆案录》。
纸页簌簌作响,终于停在某一页——上面本该写着一段禁忌记载,却被人为剜去,只留下焦黄的缺口。
他抽出匕首,轻轻刮开边缘炭迹,底下浮现出一行用血书写的补遗:
【历任试图阻止双生契者,终将成为新一任“契引人”。
其命格自毁,魂锁星轨,代代相传,不得解脱。】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笔迹颤抖:
“吾子若见此页,切记莫查真相——父绝笔。”
陈砚舟浑身僵冷。
父亲……当年疯癫自焚前,口中念叨的那句“我不是工具”,原来不是疯话。
是他最后的呐喊。
“不……”他死死攥住铜镜,镜中映出自己苍白的脸,“我不是什么引路人!我不信命!”
吼声未落,他猛然举起铜镜,狠狠砸向地面!
“砰——!”
碎片四溅,其中一块划破脸颊,鲜血顺着下颌滴落。
可就在那一瞬,所有碎片倒映出的,不再是他的脸——而是无数个穿着不同官服、面容相似的男人,全都站在同一座星台之上,手持同一面镜,眼中燃着同样的绝望。
他们,都是他。
一代又一代的“契引人”。
井边,脚步轻缓。
玄牝婆婆拄着枯木杖走来,布衣褴褛,双眼覆着白翳,却精准地走到井口,蹲下身,朝井底伸出手。
“孩子。”她声音如风吹枯叶,“我知道你在烧自己的心。”
谢扶光喘息粗重,额角冷汗混着血水流下,听见声音,只是微微抬眼。
婆婆的手并未收回,反而缓缓指向她心口:“你知道为什么历代傀儡王,最后都死于至亲之手吗?”
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丝悲悯笑意。
“因为他们活着活着,就变成了‘容器’。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亲手完成封印——那是命契的最后一环。”
井底寂静无声,唯有龙血丝燃烧的噼啪轻响。
婆婆从袖中取出一本残旧簿册,封面斑驳,隐约可见四个篆字:冥婚簿录。
她将簿子轻轻放在井沿,沙哑道:“看看你的名字,写在哪一册。”
风不起,魂不散。
井底,谢扶光缓缓抬手,指尖沾血,轻轻抚上那本泛黄的册子。
谢扶光的手指沾着血,在那本《冥婚簿录》上缓缓翻开第一页。
风未动,烛未燃,可纸页却无端掀起一角,仿佛有看不见的魂在窥视。
泛黄的纸面布满虫蛀痕迹,墨迹斑驳,唯独名字清晰如新——像是用活人的精魄一笔一划写就。
她目光落在“未嫁”一栏。
谢扶光,三字赫然在列,字迹猩红,似刚落笔未干。
配偶栏空着,只有一道斜划的血痕,像被谁仓皇抹去又不甘心地留下证据。
她的呼吸微滞。
下一瞬,手指猛地翻页,动作近乎粗暴。
“已配”栏中,萧无咎的名字静静躺着。
墨色沉冷,毫无波动。
而其旁配偶一栏,赫然写着四字:未知祭品。
不是她。
是“祭品”。
一股寒意自脊椎炸开,直冲天灵。
那些零散的线索、诡异的命契低语、王座无声的牵引,此刻如蛛网收拢,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真相之图。
双生契——从来不是共生死、同命运的羁绊。
而是以她为炉,焚心燃魂;以他为君,永生不灭。
所谓命定之人,不过是献祭仪式中最温顺的刀。
她越爱他,越护他,这契约就越牢固。
她的痛,他的伤,皆化作滋养他命格的养料。
而最终,当王座完成觉醒,她将化作地脉中最沉默的一缕怨丝,永远缠绕在他脚下,成为他登临神位的垫脚石。
多可笑。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逆天改命,实则早被写进宿命的终章。
井底寂静得可怕,连龙血丝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唯有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肺腑。
然后——
她笑了。
嘴角扬起,冰冷如霜刃出鞘。
“好一个‘未知祭品’。”她低语,声音沙哑却锋利,“既然你们想让我死得明白……那我就让这明白,变成你们的噩梦。”
话音未落,她五指猛然收紧!
“嗤啦——!”
《冥婚簿录》应声碎裂!
残页如枯蝶纷飞,在半空中竟自行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出一张脸——萧无咎,闭目沉睡,面容苍白,眉心一道金线蜿蜒如锁。
那不是活人的脸。
是被封印中的神只。
谢扶光凝视那张脸,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点眉心,天灵盖上的金色裂痕骤然扩张,仿佛有巨力从内向外撕扯她的灵魂。
但她没有抵抗。
反而——主动敞开。
“你说我逃不了?”她喃喃,声音如咒,“那我不逃了。”
体内最后一段龙血丝,自心口缓缓抽出,如金蛇游走于经脉之间,带着滚烫的痛楚与腐朽的神性。
它原本是束缚她的枷锁,如今却被她亲手捧出,如同献上逆命的祭礼。
她将它按向地面。
青苔皲裂,地脉震颤。
就在那丝线触地的刹那——
轰!!!
整个皇城地底传来万声齐鸣!
仿佛沉睡千年的傀儡军团同时睁开了眼。
地下深处,无数断裂的灵丝共振嗡响,陈旧的机关咔哒作响,锈蚀的关节重新咬合……那是所有被封印、被遗忘、被毁灭的魂器,在回应她的召唤。
钦天监高台之上,陈砚舟踉跄后退,死死盯着星盘。
原本缠绕京城上空、金黑交织的命契锁链,竟开始倒流!
不再是抽取谢扶光的灵魂送往天际,而是将契约之力反向灌入地脉,如同江河逆涌,直冲九霄!
“她在……把契约喂给地脉?!”他瞳孔剧震,声音发颤,“她不是在斩断……她是想让整个地脉……变成她的傀儡?!”
不可能!
这是禁忌中的禁忌!
古籍记载,唯有初代织魂王曾在天地崩裂时以此术短暂夺回权柄,代价是魂飞魄散,万年不得轮回!
而此刻,井底的身影缓缓站起。
她踏出废井,衣袍染血,脚步所过之处,青砖寸寸龟裂,裂缝中渗出暗红血雾,似大地在哀鸣。
夜风卷起她的长发,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她身后竟浮现出一尊巨大虚影——身披龙鳞,手持万线,十指拨动间似有万千魂魄在丝线间哀嚎旋转。
那是傀儡师的终极形态。
也是传说中,织魂王的真身。
她抬头望向皇城最高处——祭天台。
黎明将至,晨雾弥漫。
她轻启唇,声音却如雷贯耳,响彻荒野:
“你说傀儡师是终点……”
一步踏出,脚下石板爆裂。
“那我就让这终点——”
再进一步,风停云滞。
“碾碎起点。”
远方地宫深处,尘封千年的铁门微微震颤。
那具并排而立的古老傀儡骨架突然剧烈抖动,其中一具的眼窝里,缓缓渗出一道鲜血,顺着木纹流淌,滴落在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如同钟摆,敲响倒计时。
谢扶光站在祭天台边缘,脚下青砖寸寸龟裂,她将最后一段龙血丝自心口抽出,如刺穿命运般狠狠扎入地缝。
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