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酒的酱香味儿幽幽地弥漫着,餐桌上一桌子的广府风味的大年菜。蒜蓉龙虾、清蒸石斑、发财猪手……
“来来来,新年快乐——!”几个酒杯饮料杯一碰,招待新姑爷的年饭正式开席。
郑遐陪着梁维忠喝了几杯新年开场酒之后,餐桌的话语主动权渐渐落到了老太太手里。
从老太太落座开始,她对郑遐的态度就保持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疏离,甚至目光都尽量不和郑遐接触。郑遐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又不住海门这里,怕毛。
“妈,吃这个。”梁宁宁贴心地给老太太夹了一筷子最肥厚的石斑鱼肉。郑遐和爸爸一直谈得很好,她担心老太太搅局。
老太太撇撇嘴,不理睬梁宁宁的马屁。
“小郑,你现在是公务员身份吗?”
梁维忠皱皱眉头,脸带不悦。梁宁宁乖巧地冲着她爹挤挤眼,示意老头儿别生气。梁维忠心里清楚,若不是自己护女心切,狠砍一刀,这小伙儿现在是合成旅一名意气风发的炮兵指挥官呢。
“阿姨,我现在是事业编。”
“事业编是什么意思?临时工?”老太太就知道一个公务员,其它什么都不懂。
“妈,事业编也是体制内工作人员,不是临时工。”梁宁宁替郑遐解释。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老太太不冷不热。
郑遐踌躇一会儿说:“4千块左右。”
“哈!4千?”老太太语气大惊小怪,脸上却平静得很,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石斑鱼肉,细嚼慢咽:“在海门有房子吗?”
“没有。”
“海门的房子不便宜呢。一平米恐怕得……”
梁维忠神情有些不耐烦:“老太婆,你少说两句这个行不行?”
老太太这会儿却不怕老头,提高了嗓门说:“这我还不能问?我女儿要嫁人,男的有没有房子我还不能问?我这还像个当妈的吗?”
老太太望着郑遐:“你没房子,和我们家宁宁好,是不是打算住这里?”
老太太神情很固执,带着一股刨根问底的执拗。没错呀,这可是独幢的别墅噢!海门有钱人住的地方,你要和我们家闺女好,你配得上这别墅么?
老太太问的话很现实,你说她讲理还是不讲理这不重要,这确实是一个必须做出的回答。
梁维忠有些尴尬,在梁宁宁的示意下,忍住。
梁宁宁冲着郑遐眯了一眼。意思是,就住这儿!怕啥!
郑遐结结巴巴,打算顺着梁宁宁的意思:“阿姨,我……”
“小郑,你不晓得吧,这别墅是赵家买的。”老太太的话像一团冷冷的泥巴,牢牢地封住了郑遐的嘴巴。
啊?郑遐羞得面红耳赤,登时手足无措。
梁宁宁忍不住了,把饮料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妈——我和赵家早做了财产分割。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的!”
“你怎么分割财产我不懂,我就知道早先是童童他爸买了这房子的。这房子入宅的时候我还来过!”老太太冷笑,“说一千道一万,这房子以后也是留给童童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外人住进来。”
梁宁宁语气也硬了起来:“妈,你是怕我买不起别墅是吧?”
老太太蛮横地道:“你买得起一幢楼那也是你的钱……”老太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郑遐,“我就想知道一个事业编的男人有什么资本娶我女儿,然后能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生活。”
“妈——你……”梁宁宁一霎时红了眼。
梁维忠烦躁一拍桌子:“够了啊,小孩子的事情你瞎掺乎个什么?!”
郑遐心脏砰砰跳着,一团酸涩在胸腔中弥漫开来,他像被重锤击中,满心的愤懑、无奈与羞耻交织。猛然间,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梁宁宁之间巨大的差距。他恨自己此刻的无力,无法立刻给出让老太太满意的答案,无法证明自己有能力给梁宁宁幸福。
搁以往,郑遐会立刻起身愤而离席。但是……
郑遐看到了眼前杏眼含泪的梁宁宁,心肠一软……
郑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坚定地看着老太太,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我现在确实没房没钱,工资也不高,但我会努力的。我会尽我所能,给宁宁一个安稳的家。我和宁宁是真心相爱……”
郑遐没有离席,老太太倒是霍地站了起来:“说房子,你看你东扯西拉尽说好听的。你这种人……”
“阿姨!我不会住这里!”郑遐平静而清晰地截断了老太太的聒噪,“我会尽我所能为宁宁打造一个温暖的家。”
全场寂静。
唉……梁维忠轻轻一叹,嘴角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微微摇头。
梁宁宁抽了抽鼻子,拧着头,双手在胸前一盘,看都不看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明显感受到众人对她的敌意,怒吼道:“我不过是讲了我该讲的,你们都讨嫌我是吧?我还不想伺候你们呢。这饭,我不吃了!”
老太太冲着众人一瞪眼,怒气腾腾地往二楼冲。
吧嗒吧嗒的拖鞋声响起,又静止了。老太太站在楼梯口,说:“赵冲是我看着长大的,家世好,又是部长。童童的爷爷奶奶和我们家是世交。当年……”
“滚!”梁维忠冲着老太太大吼一声。
老太太抽了抽嘴角,她看得出老头子动肝火了,不敢再说下去,哼了两声,吧嗒吧嗒上楼去了。
……
这年饭被这么一搅和可没法吃下去了。
郑遐、梁维忠、梁宁宁三个人静坐在餐厅,默不作声。
郑遐觉得这个情况自己再呆下去太尴尬了,犹豫片刻,站了起来,说:“叔叔,宁宁,真对不起。我……我先回去了。”
梁宁宁恨恨地瞪了郑遐一眼。郑遐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冲着自己生气。
“坐下!”梁维忠平静地道。
郑遐还在发愣。
“坐!”梁维忠的话带有命令的意味。
郑遐只好缓缓又坐下。
梁维忠抓起桌上的茅台酒瓶,“叮叮咚咚”地给自己倒酒。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越管越乱套。”梁维忠目光转向爱女梁宁宁,梁宁宁脸一红,别过一边。
“我呢,当了大半辈子的兵,有些人生道理和你们俩分享一下,看对你们,特别是对郑遐有没有什么启发和帮助。”
梁维忠自顾“吱”了一口酒,缓缓道:“这个社会,要活得豪横,活得痛快,不能委屈了自个儿,要善于争取、守护自己的利益。无论你们碰上什么麻烦,给我记住一条,结果最重要,过程是其次……”
慢点!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呢?郑遐纳闷儿,好像童伟国也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的。
梁维忠盯着郑遐:“有时候巧取豪夺也是一门本事。军人不兴搞虚的,拿下山头,干掉对手,就是赢家。反之,狗屁不值,没有人同情一个失败者。同样,也没有人会质疑胜利者采取了什么手段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
老头儿好像扯得有点远呐。郑遐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房子多好,产权是宁宁的,有什么不能住的?法理上没一点问题。嘿嘿。”梁维忠脸上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你呀,还是太嫩。被敌人三言两语就撩拨得失了方寸。”
哎呀,老头儿真可爱,原来是这意思!郑遐羞愧得很。但是不管老头儿怎么说,郑遐依旧固执地认为自己刚才的话没毛病。人,总是要有些志气的。房子的事情,必须列入以后的考虑!
老头儿的酒杯空了。梁宁宁向郑遐使了个眼色,倒酒啊笨蛋!
郑遐连忙拿过酒瓶,乖乖地给老头子添酒。
梁维忠看到郑遐在倒酒,欣慰一笑,继续舌绽莲花:“成大事者,不要被那些世俗羁绊。仁义道德要讲,光明正大要讲,但是要看对象是谁。当年打越南鬼子的时候哇,我还是个营长,我见了好东西就让战士们往国内搬,搬不动的东西啊,我就炸了他狗日的。我拿不了也不让别人拿……”
梁宁宁嗔道:“爸,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扯太远啦!”
噢,呵呵。好像是有些远了。梁维忠笑了笑:“我一喝酒话就多。我的意思呢,是这样的,小郑。”
“凡事要看结果,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我们就得忽略这个过程当中所谓的错误……”梁维忠望着爱女梁宁宁,似笑非笑。
梁宁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喂,郑遐,我爸说什么你听懂了?”
郑遐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唔,我好像懂了。”其实,郑遐心里说,我一点也不明白呀!这都哪儿跟哪儿?
“别管那老太婆,我明天就带她滚蛋。房子什么的,你们自己做主!不要被阶级敌人所谓的道德羞耻感迷惑!”梁维忠抬头望了望楼上,冲着郑遐笑笑,“你听懂了我这句话就好。来,干一个!”
“叮——”两个酒杯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