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需要的是共鸣,而非救赎;是并肩堕入深渊,而非被拉出泥潭。
真正的危机,在一家颇具影响力的独立唱片公司提出签约意向时爆发了。
公司A&R负责人对“肆野”的原始力量赞不绝口,但明确指出了白夜状态不稳定和乐队内部配合的问题。
他单独约谈了陈默,话语间充满了赏识。
“你的古典背景和即兴能力是独一无二的亮点,陈默。”负责人推了推金丝眼镜,
“白夜是不可多得的灵魂,但他的火焰燃烧得太不稳定,可能会烧毁一切。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锚......或许,你可以考虑更多的主导权?”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激起巨大波澜。
主导权?这意味着他可以真正将自己的音乐理念融入“肆野”,或许能带领乐队走出困境。
但这也意味着,对白夜权威的彻底挑战。
他犹豫着,将这次谈话的内容模糊地透露给了乐队的其他成员。
贝斯手和鼓手眼睛亮了,他们早已受够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和白夜的阴晴不定。
一种隐秘的共识在三人之间悄然形成。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知是谁,将这次“密谈”添油加醋地传到了白夜耳中。
版本变成了:陈默联合其他成员,准备接受合约,架空甚至踢掉白夜。
风暴来临前的死寂,笼罩了排练室。
白夜没有立刻发作。
他变得异常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任何怒火都更可怕。
他准时出现在排练室,按要求演奏,甚至不再挑剔陈默的键盘部分。
只是他看陈默的眼神,彻底冷了,那里面不再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失望和......了然的决绝。
陈默试图解释,但白夜根本不给他机会。
那道裂痕,已经扩大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决定乐队命运的专场演出,在一家他们曾经梦想登台的大型Livehouse举行。
宣传语打得悲壮而暧昧:
“肆野·终局或是开端”。
门票售罄,台下挤满了期待、好奇或是准备告别的乐迷。
后台气氛凝重。
没有人说话。白夜独自坐在角落,抱着他的吉他,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无声的琴弦。
陈默看着他孤绝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愧疚,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隐约的、对即将到来的解放的期待。
上台前,白夜破天荒地走到陈默面前,低声说了一句:“今天,弹你想弹的。”
陈默愣住了,不解其意。
演出开始了。
“肆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仿佛回光返照。
白夜的演唱近乎癫狂,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抠出来的。
陈默的键盘也不再仅仅是陪衬,他融入了更多古典乐句,与吉他的暴烈分庭抗礼,制造出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衡感。台下观众为之疯狂。
然而,在演唱那首标志他们相遇的《荒原狼》时,意外,或者说必然,发生了。
唱到副歌最高潮的部分,白夜对着麦克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却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气音——他的嗓子,在长期滥用和巨大心理压力下,彻底崩溃了。
声音消失了。
音乐还在继续,贝斯和鼓手慌乱地试图维持节奏,但失去了主唱嗓音这面旗帜,一切瞬间变得空洞而滑稽。
台下的欢呼变成了愕然的寂静,然后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白夜站在舞台中央,灯光打在他惨白的脸上,汗水像泪水一样流淌。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尊凝固的、绝望的雕塑。那是一种公开处刑般的羞耻和失败。
陈默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了白夜眼中那片熟悉的、濒临毁灭的荒原。
但这一次,那里没有求救,只有一片死寂的坦然。
就在工作人员准备冲上台中止演出的前一刻,陈默动了。
他没有去看白夜,也没有去看台下骚动的人群。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整个Livehouse沉重而失望的空气都吸入了肺中。
然后,他坐回到键盘前,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他的手指重重落下!
不再是《荒原狼》的旋律,也不是任何一首“肆野”的歌。
那是一段完全即兴的、前所未有的乐章。
左手,是肖邦《葬礼进行曲》般沉重而缓慢的低音和弦,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为那个在舞台上“死去”的偶像,也为那段盲目狂热的青春,奏响挽歌。
右手,却陡然爆发出李斯特《超技练习曲》般迅疾、辉煌、充满斗争意味的琶音与音阶。
那不再是模仿白夜的暴烈,而是属于陈默自己的、从古典严谨框架中挣脱而出的、秩序内的疯狂与咆哮!
古典的底蕴与摇滚的灵魂不再融合,而是在激烈的对抗中迸发出更璀璨的火花。
悲怆与反抗,毁灭与新生,绝望与希望,所有这些矛盾的情感,在他指尖疯狂地交织、碰撞、升华。
他不再是为“肆野”救场,不再是为白夜填补空白。
他是在用音乐,完成一场庄严的“弑神”仪式。
他亲手击碎了心中那个被神化的白夜的形象,也击碎了那个依附于偶像存在的、卑微的追随者的自己。
这段即兴演奏,开始时充满痛苦与挣扎,中段变得混乱而暴烈,仿佛在废墟中搏斗,最终,却导向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开阔而明亮的结尾。
像暴风雨过后,废墟上生长出的第一株嫩芽,脆弱,却蕴含着无限生机。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全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如同堤坝崩溃,海啸般的掌声与欢呼声猛地爆发出来,几乎要掀翻屋顶。
灯光打在陈默身上,他缓缓睁开眼,额前的黑发已被汗水浸透。他第一次,没有在演出后下意识地寻找白夜的反应。
他转过头,看向舞台中央。
白夜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看着陈默,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失望,甚至没有了荒芜。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平静的释然。他微微抬起下巴,像一个战败的君王,终于承认了征服者的地位。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原谅,不是和解。那是一种传递,一种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