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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剔骨尖刀,在广袤的北疆大地上肆意呼啸、切割。大雪覆盖了曾经尸横遍野的战场,掩盖了断戟残矢,将一切残酷与血腥都暂时封存在一片洁白之下。浑河重新开始流淌,只是那水色,似乎总带着一抹难以彻底洗刷的暗红。努尔哈赤毙命的消息,如同这凛冽的寒风,迅速刮过后金控制的每一座城池、每一个部落,带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更加汹涌躁动的暗流。

何宇那道恳辞军职、回籍养病的奏折,在通政司转了一道后,与其他贺表、捷报一同,静静地呈送到了夏景帝的御案之上。此刻,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与外间的天寒地冻恍若两个世界。

夏景帝身着一袭明黄色常服,并未戴冠,正凝神批阅着奏章。他的目光在何宇那份字迹工整、措辞谦卑至极的奏折上停留了许久。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大太监戴权,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位天下至尊心中翻腾的思绪。

良久,夏景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戴权,你说,何宇这道奏折,是真心,还是假意?”

戴权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皇爷的话,老奴愚见,忠勇伯此番伤势沉重,乃是太医院多位院使共同诊断,做不得假。他感念天恩,又恐因伤病之躯耽误国事,上表请辞,亦是臣子本分。且观其奏疏字里行间,情词恳切,不似作伪。”

夏景帝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笑非笑:“臣子本分……他倒是深知朕心。阵斩奴酋,此乃不世之功,朕赐他世爵丹书,荣宠已极。他若此时不知进退,恋栈权位,反倒让朕难做了。”

他拿起另一份密报,这是潜伏在辽东的锦衣卫暗探用生命换来的消息:“努尔哈赤暴毙,建虏内部果然大乱。其子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各拥势力,争执不下。为了一个汗位,眼看就要刀兵相向。我北疆,确可暂得数年安宁。”

他的目光又回到何宇的奏折上:“此子不仅善战,更难得的是有此玲珑心思,懂得急流勇退。只是……他这般年轻,便有此等军略威望,若真让他回乡荣养,岂非朕之损失,亦是国家之损失?况且,西北亦有不稳之兆……”

戴权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夏景帝沉思片刻,终于提起朱笔,在何宇的奏折上批阅道:“卿之功绩,彪炳史册。卿之忠心,朕所深知。然北疆新定,百废待兴,仍需柱石镇守。卿虽伤重在身,可安心在京调养,一应军务,暂由刘綎等代署。待卿康复,朕另有倚重。所请辞军职之事,不准。钦此。”

批红落下,意味着何宇急流勇退的打算,暂时被皇帝以一种温和而坚决的方式按下了。皇帝需要他这块“北疆柱石”的招牌继续立在那里,既是威慑残敌,也是平衡朝中其他势力。至于这份“倚重”何时到来,又以何种形式,便是帝王心术,难以揣度了。

圣旨下达忠勇伯府时,何宇正由贾芸陪着,在府内暖阁中慢慢踱步,活动筋骨。听闻皇帝不准所请,他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谢恩之后,对前来传旨的太监客气地道:“有劳公公。还请回禀陛下,臣感激天恩,必当悉心调养,以期早日康复,再为陛下效力。”

送走天使,贾芸扶着他回到榻上,轻声道:“宇哥,陛下不准,看来是还想用你。”

何宇靠坐在引枕上,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覆雪的古松,淡淡道:“意料之中。陛下此时若准了我,反倒显得刻薄寡恩,凉了将士之心。他这是要让我这个‘忠勇伯’继续站在这里,既安边军之心,也让某些人有所顾忌。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便更要如履薄冰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将长史请来。”

不多时,长史到来。何宇吩咐道:“陛下天恩,让我在京休养。但北疆将士,随我出生入死,不可不恤。你以我的名义,从陛下的赏赐中,拨出白银两万两,交由刘綎大帅,请他代为抚恤此次浑河、奇袭两战中伤亡的将士家属,务必落到实处。另,以我私人的名义,给依旧留在北疆的旧部去信,嘱咐他们谨守军纪,恪尽职守,一切听从刘大帅号令,不得因我离营而有丝毫懈怠,更不可有任何骄纵之举。”

长史一一记下,领命而去。贾芸赞道:“宇哥此举甚是妥当。既全了与将士的情分,也向陛下表明了不揽权、不结党之意。”

何宇握住她的手:“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将‘静’的功夫做足。只是,这京城的风,恐怕比北疆更冷,更刺骨。”

的确,就在何宇闭门谢客、低调行事的同时,京城各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忠顺亲王府,一间温暖如春、陈设极尽奢华却又不失雅致的书房内。忠顺亲王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如玉的翡翠核桃。他面前,坐着几位心腹幕僚,以及两位身着便服、但气度阴沉的官员,正是那日曾去忠勇伯府“询问”军士斗殴事件的御史中的两人。

“王爷,何宇此番功勋太大,陛下又赐下世爵丹书,圣眷正隆。我们此时若贸然弹劾,只怕会触怒天颜。”一位幕僚谨慎地说道。

忠顺亲王嗤笑一声,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圣眷正隆?哼,自古功高震主者,有几个有好下场?陛下如今用他安抚边军,稳定人心,自然不会动他。但你们要记住,帝心似海,最是难测。今日可以将他捧上天,明日……只需一个小小的由头。”

他顿了顿,看向那两位御史:“何宇此人,看似低调,实则心思深沉。他上表请辞,以退为进,这招玩得漂亮。但他能约束自己,还能约束得了所有那些骄兵悍将吗?上次酒肆之事,被他轻易化解,可惜了。”

一名御史连忙道:“王爷明鉴。据下官所知,何宇旧部中,多有桀骜不驯之辈。如今何宇在京享福,他们却还得在苦寒之地戍守,时日一长,难免心生怨望。只需稍加引导……”

另一名御史也道:“不错。另外,下官听闻,何宇与荣国府贾家往来密切,尤其是与那贾琏之妻……似乎有些不清不楚。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做些文章。贾府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内里却早已虚空,若能借此将何宇拖下水……”

忠顺亲王眼中精光一闪,摆了摆手:“贾家的事,暂且不必牵扯过深,那是一家子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下,重点还是放在何宇和他的旧部身上。给辽东那边递个话,让他们‘关照’一下何宇留下的那些人,特别是那个叫牛大力的莽夫,找个机会,激他一激。至于京城这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他不是重伤需要静养吗?那就让他好好‘静养’。吩咐下去,让那些清流们,多写几篇颂扬何宇战功的文章,把他捧得越高越好。另外,找几个说书先生,把‘雪夜奇袭’、‘阵斩奴酋’的故事,编得再传奇些,最好能牵扯上些神神鬼鬼的天命之说……明白吗?”

捧杀!众幕僚和御史顿时心领神会,齐声应道:“王爷高见!”

与此同时,荣国府内,也因何宇的封伯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

贾母的上房内,炭盆烧得暖烘烘的。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宝玉、黛玉、宝钗、三春等俱在跟前承欢。

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何宇身上。薛姨妈叹道:“真是想不到,当初那个来府里打抽丰的旁支子弟,竟有这般大的造化!如今可是世袭罔替的伯爷了!听说陛下赏了金山银山,还有丹书铁券,那可是免死金牌啊!”

王熙凤丹凤眼一挑,笑着接话道:“可不是嘛!这何伯爷,真真是鲤鱼跃了龙门了!咱们家当初虽也帮衬过些许,但说起来,还是芸丫头最有眼光,早早地就跟了他去。如今可是正经的伯夫人了!”她这话里,带着几分羡慕,几分酸意,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算计。

王夫人捻着佛珠,面色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复杂。她想起自己那个在宫里的女儿元春,虽贵为妃嫔,但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恐怕还不及这个新晋的忠勇伯。她淡淡道:“都是个人的缘法。何伯爷有今日,也是他出生入死挣来的。只是,这富贵权势,有时候也未必全是福气。”

贾母闻言,看了王夫人一眼,缓缓道:“老二家的说得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何哥儿是个明白孩子,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如今闭门养伤,倒是稳妥之举。”

宝玉对这些爵位权势一概不感兴趣,只拉着黛玉悄悄议论:“林妹妹,你说何大哥杀了那么多人,晚上会不会做噩梦?我还是觉得,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打打杀杀,终究沾染了浊气。”

黛玉正因听到何宇与贾芸恩爱和睦的消息而有些出神,闻言,瞥了宝玉一眼,幽幽道:“二哥哥真是天真烂漫。若非这些人在外头打打杀杀,你我如今安能在此围炉闲话?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终究是太过惨烈了些。”她想起何宇那双深邃平静、却又隐含锐利的眼睛,心中莫名一叹,那样的男子,与身边这位只知在女儿堆里厮混的宝二哥,确是云泥之别。

宝钗则安静地坐在薛姨妈身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何宇的崛起,对薛家而言,或许是一个机会,但更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风险。母亲似乎还想借着旧谊攀附,但她冷眼旁观,觉得那位何伯爷,绝非易于之辈,与贾家这等日渐颓败的国公府牵扯过深,未必是明智之举。只是这话,她无法对一心想着“金玉良缘”、重振薛家的母亲明说。

且不说京中各方的暗流涌动,视线再回到辽东,后金内部。

努尔哈赤的突然死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汗位空悬,诸贝勒各怀心思。四大贝勒中,代善居长,但性格相对宽厚,缺乏其父的狠厉;莽古尔泰勇猛有余,智谋不足;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子,血缘稍远;唯有四贝勒皇太极,虽非长子,但文韬武略,在诸贝勒中最为出色,且城府极深。

努尔哈赤的灵柩前,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等人俱在,各自身后都跟着支持他们的旗主、将领,虽未刀兵相向,但彼此间的眼神交锋,已充满了火药味。

莽古尔泰率先发难,他瞪着皇太极,粗声道:“老四!父汗的死,你最清楚!那何宇是如何得知父汗行踪?莫非军中有了内鬼?你执掌部分谍报,作何解释!”

皇太极面色沉痛,眼中却是一片冷静:“三哥此言差矣。明军夜不收本就狡猾,何宇此人更是诡计多端。父汗轻敌,移营之事或许被其侦知。当务之急,是商议由谁继承汗位,稳定大局,而非在此无端猜疑!”

代善叹了口气,试图缓和气氛:“四弟说得是。父汗新丧,我等兄弟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这汗位……”

阿敏冷哼一声:“大贝勒,你是长子,按理当由你继位。只是,如今我大金新败,人心惶惶,需要的是一位能带领我们复仇雪耻、重振雄风的雄主!”他的话,明显是针对代善性格而言,目光却是在代善和皇太极之间逡巡。

支持不同贝勒的将领们也开始低声争吵起来,灵堂之上,眼看就要失控。最终,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和各大旗主势力的相互妥协、制衡下,暂时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协议:由代善以大贝勒身份暂时主理政务,但军事及重大决策,需由四大贝勒共同议定。这无疑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权力结构,内斗的种子已然埋下,只待时机爆发。

后金内部的权利斗争,暂时无力南顾,这确实给大明北疆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但无论是沈阳城内的皇太极,还是京城忠勇伯府内的何宇,亦或是深宫中的夏景帝,都明白,这平静,绝不会长久。

何宇站在暖阁的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又开始飘落的零星雪花。贾芸为他披上一件厚氅衣。

“宇哥,看什么呢?”

“看这天。”何宇轻声道,“暴风雪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北疆的仗,暂时打完了。但京城的仗……恐怕才刚刚开始。”

他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能做的,唯有养精蓄锐,谨守门户,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风暴。这短暂的宁静,正是下一次巨浪来临前的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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