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塞外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低低地压着荒凉的原野。寒风依旧凛冽,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刺骨的锋芒,多了些许年节将至时,连天地都难以完全隔绝的、微弱的人间暖意。肃州卫大营里,往日里充斥的肃杀操练声和严厉的呵斥暂时沉寂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杂乱却又带着生气的忙碌。
营区各处,象征性地贴上了些粗糙的红纸剪成的福字,笔法稚拙,却已是这土黄世界里难得的亮色。伙房的方向,比平日更早地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隐约飘来一阵阵久违的肉香和蒸黍米的甜腻气息。这是军中难得的恩典——今日加餐,甚至允许每人分得一小碗浊酒,用以驱寒,也算聊以慰藉这辞旧迎新的时刻。
然而,营房内的气氛,却并非全然喜庆。通铺上,士兵们或坐或卧,大多沉默着。有人仔细地擦拭着陪伴自己征战(或仅仅只是操练)的兵器,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与老友对话;有人拿出珍藏的、或许已字迹模糊的家书,就着昏暗的光线反复摩挲观看,眼神飘向远方;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土坯墙上那小小的、糊着厚纸的窗户,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脸上写满了与这节日格格不入的落寞与思念。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在此刻的军营中,有了最真实而沉重的注脚。对于这些离乡背井、戍守边关的汉子们来说,年节的热闹是别人的,肉香和酒味也冲不散心底那份对故土和亲人的深切眷恋。欢声笑语之下,潜流着的是无声的乡愁。
何宇坐在通铺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土墙。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出家书——他并无家书可看。他的“家”,远在另一个时空,遥不可及。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京城,飘向了那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贾府,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清秀而坚韧的身影上——贾芸。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了一片温润。那是贾芸在他离京前夜,悄悄塞到他手中的一枚玉佩。玉佩质地并非顶级美玉,却打磨得光滑细腻,形状是一尾简约的鱼儿,寓意“有余”,也暗合“芸”字谐音。彼时月色朦胧,贾芸眼中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只低低嘱咐了一句“边疆苦寒,望自珍重,见玉如晤”。这枚玉佩,便成了他穿越以来,在这冰冷世间感受到的第一份、也是迄今为止最真切的一份温暖与牵挂。
此刻,他轻轻将玉佩握在掌心,那微凉的触感渐渐被体温焐热,仿佛真的能从中汲取到一丝远方的慰藉。他仿佛能看到贾芸在贾府那精致却压抑的庭院中,或许也正凭栏远望,计算着边关的寒暑,担忧着他的安危。京华的年节,该是何等锦绣繁华?锣鼓喧天,爆竹声声,宴席流水,笑语盈门。但那份繁华之下,贾芸的处境,恐怕也并不轻松。王熙凤的刁难,府中的人情冷暖……想到此处,何宇心中那份思念,又掺杂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担忧与心疼。
“何兄弟,想家呢?”牛大力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端着一碗刚分到的、冒着热气的肉汤,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憨厚的同情。他自己也是离家千里,此刻见何宇独坐出神,自然以为同是思乡人。
何宇回过神,将玉佩悄悄藏回衣内,接过牛大力递来的汤碗,笑了笑:“是啊,想想家里这时候,该贴春联、放爆竹了。”他含糊地应着,心中却道,我的“家”,又在何方?唯有贾芸,是他与这个时代最深的羁绊。
牛大力叹了口气,在自己铺位坐下,大口喝了一口汤,咂咂嘴:“这肉汤,味儿是有了,可咋也喝不出俺娘熬的那个香啊!”他的话引起了旁边几个士兵的共鸣,纷纷开始忆起家乡过年的种种习俗,母亲做的拿手菜,父亲沉默却关切的目光,妻儿期盼的眼神……起初还带着笑,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声声叹息。营房内,弥漫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夜幕彻底降临,营区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几大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映亮了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士兵们围聚在火堆旁,分食着比平日丰盛些的饭菜,喝着那寡淡却足以烧暖胸膛的浊酒。有人开始扯着嗓子唱起家乡的小调,调子粗犷而苍凉,歌词里满是思乡之情;有人跟着起哄,敲打着碗筷伴奏;也有人只是默默地听着,望着火光,眼神空洞。
何宇没有凑到最热闹的地方,他选了一处稍远的火堆边缘坐下。火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勾勒出他越发坚毅的轮廓。周围的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再次拿出那枚玉佩,在跳动的火光下端详。鱼形的轮廓在光影下仿佛活了过来,摇曳游动。他将玉佩紧紧攥住,仿佛能从中获得力量。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小本子,垫在膝盖上,借着火光,开始书写。这不是奏报,也不是练兵纲要,而是一封无法寄出的家书,或者说,是一篇写给自己的日记,亦或是……写给远方那个人的心语。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腊月三十,肃州卫营。岁暮天寒,朔风砭骨。营中虽具杯酒,然举目皆戍卒,闻乡音而心恻……此地苦寒,非常居所能想见。然男儿志在四方,既以身许国,又何惧艰险?近日操练屯戍,未敢稍懈。同袍皆质朴,虽偶有龃龉,然大敌当前,亦能同心……唯望京华故人,善自珍摄,勿以远人为念。边事虽紧,然宇必竭尽驽钝,以期不负所托。待得狼烟净扫,当策马还京……”
他写得很慢,字迹端正。既报平安,述边塞艰苦却隐去具体危难;既言壮志,透露出自信与担当;更寄托了深切的思念与叮嘱,却含蓄而克制。他知道,这封信或许永远无法送到贾芸手中,但书写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和压力的宣泄。他将对未来的期许、对责任的担当、以及对那份温暖情感的珍视,都凝聚在了笔端。
写完,他将纸页仔细折好,与那枚玉佩一同贴身收藏。仿佛这样一来,远方的牵挂和眼前的信念,便都有了归处。
篝火渐熄,喧闹声也慢慢平息。士兵们带着酒意和更深的倦意,陆续返回营房。寒风依旧在营房外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试图穿透一切阻碍。但何宇躺在通铺上,掌心紧贴着胸口的玉佩和那封“家书”,却觉得心中有一小片地方,是温暖的,是坚定的。
旧岁已逝,新年将至。在这塞外苦寒之地,他失去了很多,却也收获了新的羁绊和明确的道路。他知道,未来的路必将充满更多的荆棘与挑战,但此刻,这份来自远方的思念和内心的责任,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指引着他,也支撑着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