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日终于挣脱了寒意的纠缠，阳光变得和煦，杨柳新绿，田野间的麦苗已蹿至半尺高，一派生机盎然。然而，在北直隶顺天府，尤其是以宛平县为中心的区域，这片生机之下涌动的却是因清丈田亩而引发的阵阵暗流与不安。接连发生的暴力抗法事件，如同阴云笼罩在推行新政的官员心头，也让许多观望的百姓心生疑虑。
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北直隶总督陈瑄端坐主位，面色铁青，他面前巨大的柏木案上，摊开着一幅详尽的顺天府舆图，上面已有好几处被朱砂笔醒目地圈红标记。
陈瑄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红圈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诸位都看看吧！昨日一天之内，大兴县王家庄、良乡县张各庄、还有我们宛平县的李村，接连发生三起有组织的阻挠清丈事件！户部派出的书吏五人受伤，其中一人被石块击中头部，至今昏迷！据皇城司密报和各地查证，以保定伯孟善为首，至少七家本地豪强已暗中串联，统一口径，重金收买地痞无赖，并大肆散布谣言，煽动不明真相的佃户抗法！”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北直隶布政使、按察使以及顺天府、宛平县的几位主要官员，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地坐在他下首的朱高炽身上，语气愈发严峻：“更可虑者，燕山前卫指挥使冯诚麾下的兵丁，在护卫清丈时，或消极怠工，或故意放水，甚至有人暗中向抗法者传递消息！如此内外勾结，政令如何推行？陛下的重托，北直隶的新政，难道要毁在这些蠹虫手里吗？！”
众官员闻言，无不面色沉重，或低头沉思，或交换着忧虑的眼神，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得室内气氛压抑。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翻阅着面前厚厚一摞卷宗的朱高炽，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册页。他胖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沉思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其中一页的一个名字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抬起头，声音平和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
“陈总督，诸位大人，适才翻阅卷宗，下官有一事不明。为何同在顺天府，大兴县那位张举人家名下的田亩清丈，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其家人还主动配合，提供了不少旧有田契以供核对？”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朱高炽身上。宛平知县连忙起身，躬身回答：“回朱参议的话，那张举人家的情况确实特殊。其祖坟有一小部分，早年因战乱地界模糊，被划入了前元时期遗留、后收归官府的学田范围内，多年来一直是个糊涂账。此次清丈，赵岩主事亲自勘查后，应允若张举人积极配合，完成其所有田亩的清丈，便可将其祖坟占地情况据实上奏，请朝廷特恩，准其在附近另择同等土质的无主官田进行置换，以全其孝道。张举人感念此恩，故而极为配合。”
朱高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他微微颔首，缓缓站起身。他身材肥胖，动作却有一种异常的沉稳。他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朱砂红圈，又看向在座每一位官员，语气沉稳而坚定地开口：
“陈总督所言局势严峻，下官深以为然。然，强硬弹压，固然可逞一时之快，立竿见影，却如同以石压草，根须犹在，稍一松懈，便会反弹，甚至激化矛盾，正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将所有不满清丈的百姓都推到对立面，从而裹挟民意，对抗朝廷。”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故此，下官以为，当此僵局，宜刚柔并济，以智破力。我意，当行三策，以求破局。”
陈瑄原本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身体前倾，显出极大的兴趣：“高炽先生请详言之！”
朱高炽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分化瓦解，明赏慎罚。请总督府即刻明发通告至各清丈小队：自即日起，凡主动配合、率先完成本户田亩清丈之士绅百姓，其所拥祖坟、祠堂用地，只要规模合理、确有凭据，经官府核实无误后，可予以保留，暂不计入应税田亩，以示朝廷体恤孝道、尊重传统之心。”
他接着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对于因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田契不清、界址不明的田产，只要户主积极配合清丈，主动说明情况，官府可成立专门小组，协助其厘清产权，并视情节轻重，酌情从轻处理过往可能存在的赋税拖欠问题。”
“然！”朱高炽语气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凡恶意阻挠、煽动闹事、暴力抗法者，一经查实，不仅其所有田亩，包括以往隐匿之地，需尽数严格清丈，课以重税，更需追究其侵占官田、抗旨不遵之罪！首恶者，严惩不贷！此策，意在让守法者得实惠，让违法者付代价，从根本上撕裂豪强们勉强拼凑起来的联盟。”
陈瑄听完，抚掌叹道：“此策大善！给甜头，立规矩，破联盟！远比一味派兵弹压高明！就依先生此策，即刻拟令下发！”
黄村庄位于宛平县与大兴县交界，土地肥沃，但庄户多为保定伯孟善及其他几家豪强的佃户。此刻，清丈队伍刚刚立下标杆，便被闻讯赶来的百余名佃户团团围住。这些佃户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紧握着锄头、镰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茫然和被煽动起来的愤怒。
一名须发皆白、皱纹如沟壑般深刻的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清丈主事面前，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哭诉：“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吧！这田是东家的，可命是俺们自己的啊！俺们祖祖辈辈给东家种田，就指望着这点收成糊口！你们清丈完了，东家肯定要加租加赋，俺们……俺们可怎么活啊！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他这一跪一哭，顿时引发了连锁反应，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各种抱怨、咒骂、哀求之声混杂在一起，情绪激动，场面眼看就要失控。负责护卫的二十几名燕山前卫兵士面露难色，手持长枪却步步后退，显然不愿与这些“乡亲”动手。新军派来的一名小队正手按刀柄，脸色紧绷，已经准备下令强行驱散人群。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辆朴素的青呢马车在几名随从的护卫下，疾驰而至。车帘掀开，朱高炽略显笨拙却步伐坚定地走下马车。他没有理会紧张迎上来的清丈官员和军官，而是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缝隙，走到那名跪地哭泣的老农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朱高炽微微弯腰，伸出双手，亲自将老农搀扶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没有丝毫贵族官员的架子。
“老人家，请起。地上凉，莫跪坏了身子。”朱高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老农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这位气度不凡、却毫无恶意的“大官”。
朱高炽扶稳老农，然后转向骚动的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麻木的脸，朗声说道：“乡亲们！本官乃北直隶总督府参议朱高炽！今日在此，要向诸位父老说几句肺腑之言！”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看起来不一样的“大官”要说什么。
“朝廷清丈田亩，绝非为了加赋于贫苦百姓！”朱高炽的声音斩钉截铁，“恰恰相反！陛下深知民间疾苦，推行新政，正是要革除积弊，让赋役更加均平！清丈是为了查清天下田亩，让有田者（主要是地主豪强）按实有田亩纳税，让无田、少田者能减轻负担！”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人们心中消化，然后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承诺：“本官在此，以朝廷的名义，向黄村庄乃至北直隶所有无地少地的乡亲承诺：清丈之后，所有清查出的无主荒地、被豪强权贵隐匿不报的黑田，将优先分给你们这些辛勤劳作却无立锥之地的佃户、流民耕种！”
“什么？分田？”
“真的假的？给我们种？”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土地，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是命根子，是最大的梦想！
朱高炽趁热打铁，声音更加洪亮：“不但分田！凡分得田者，朝廷特许，免三年赋税！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安居乐业，积累家底！”
希望的光芒开始在那些原本绝望的眼睛里闪烁。实惠远比空洞的恐吓和说教更有力量。
朱高炽更进一步，指着不远处官道方向隐约可见的官仓轮廓：“此外，为表朝廷诚意，今日凡在场参与清丈、协助拉绳丈量、或帮助维持秩序的乡亲，无论男女老幼，每人当场发放三升精米，立时兑现！”
“现在就有米拿？”
“三升米！够家里吃几天了！”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刚才还紧握的锄头镰刀，被纷纷扔在了地上。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涌向清丈官员，七嘴八舌地询问：
“老爷，怎么量？俺来拉绳子！”
“俺知道那边有几块地界不清，俺带你们去！”
“分田的事儿，啥时候开始啊老爷？”
对抗的坚冰，在实实在在的希望和眼前利益的冲击下，顷刻间土崩瓦解。清丈工作在一片意想不到的积极配合中迅速展开。朱高炽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笑。
慈云寺是宛平一带香火最盛的寺院，占地广阔，寺田连绵。禅房内，檀香袅袅，沁人心脾，但须发花白的住持慧明大师，却显然心绪不宁，手中拨动佛珠的速度比平日快了许多。
朱高炽安然坐在客位，悠然品着寺中待客的粗茶，看似闲谈般开口：“大师，佛家讲求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贵寺田产广袤，皆乃十方善信虔诚所捐，其本意，当是用之于民，广积功德，而非囤积居奇，对吧？”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朱参议所言，深得我佛精髓。敝寺历代积累了些许田产，确为维持香火、供养僧众，以及偶行善举之用。”
朱高炽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和，却悄然注入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大师明理。陛下有旨，天下寺观庵堂，占地超过百亩者，超出部分需按朝廷新制课税，此乃国法，旨在均平赋役，望天下共遵之。”
慧明大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僵。
朱高炽话锋一转，如同春风拂面：“然，法理不外乎人情。陛下亦深知佛法慈悲。故而特许，若寺院能于灾荒之年广设粥厂、施药救人，所耗费之钱粮，可据实记录，经官府核实后，用以抵充部分应缴税赋。此乃陛下仁政，亦正合我佛‘慈悲喜舍’之本意，大师以为如何？”
慧明大师脸色稍霁，刚要开口，朱高炽的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禅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崭新的、绝非寺内日常所需的大量锄头、铁锹等农具。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虽音量未变，却带着一股寒意：
“但是，大师，国法森严，不容亵渎。若有人妄图借寺田之名，行隐匿私产、甚至……供养某些不法之徒、图谋不轨之事，”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慧明大师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道，“按《大明律》，此等行径，当与谋逆同罪论处，届时，恐非区区税赋之争，而是灭顶之灾，累及阖寺僧众清誉乃至性命了。”
“啪嗒”一声轻响，慧明大师手中的檀木佛珠串绳突然崩断，圆润的珠子滚落一地，噼啪作响，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和尚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长叹一声，声音带着颤抖和彻底的屈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明白了。朱参议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慈云寺……明日便主动请求官府清丈寺田，绝无二话。”
夕阳西下，将金色的余晖洒在新开辟的屯田营地。田野间，新分到田地的退伍新军士兵和招募来的流民正在辛勤劳作，平整土地，引水灌溉，嫩绿的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派充满希望的景象。
陈瑄与朱高炽并肩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陈瑄感慨道：“高炽先生，今日所见所行，让陈某深感佩服。你这怀柔分化、惠民安民之策，确比我一味想着派兵弹压要高明得多。分化豪强，安抚佃户，连慈云寺这样的硬骨头也主动配合，这几日下来，各地清丈的阻力大减，进度快了许多啊！看来，这治理地方，光有雷霆手段还不够，还需先生这般的春风化雨。”
朱高炽望着田间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眼神却深邃而辽远：“陈总督过誉了。刚柔并济，本就是治国之道。清丈田亩，丈量步弓易行，统一人心实难。其目的，绝非仅仅是增加朝廷税基这般简单。”
他转过头，看向陈瑄，语气变得郑重：“其更深层的用意，在于要厘清这天下土地的归属，将数百年来纠缠不清的产权、赋役、人情关系，用一部清晰的鱼鳞册、一套公平的法则重新界定。唯有如此，才能安顿这无数漂泊无依的流民，才能让辛勤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让普天之下的百姓，都能看到依靠劳作安身立命的希望。”
朱高炽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让民心有所归，让生业有所依，则国本自固。届时，纵有少数乱臣贼子，怀揣万般鬼蜮伎俩，试图蛊惑人心、掀风作浪，亦难动摇这亿兆黎民心中向往安定、拥护朝廷的根基。陈督，此乃陛下力排众议、推行新政之深意所在，亦是我等身为臣子，肩负的千钧重责啊。”
陈瑄闻言，肃然动容，他深深地看着朱高炽，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派这位前燕王世子来此。他不仅带来了怀柔的策略，更带来了对新政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对稳固统治根基的远见。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脚下新垦的田地里，秧苗泛着嫩绿的光泽，一片生机勃勃。朱高炽以他的智慧和耐心，如同春雨般浸润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为皇帝朱允炆那宏大而艰难的新政蓝图，在这看似板结的北直隶大地上，扎下了一簇充满希望的、坚实的新根。
（第12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