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深秋,天空高远湛蓝,如同水洗过的宝石。几缕薄云舒卷,映衬着下方已然归于沉寂的广袤原野。曾经人喊马嘶、血肉横飞的战场,经过数日的清理,只余下大片被践踏过的枯黄草甸,以及一些来不及彻底抹去的、暗褐色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军营中的气氛,在经历了胜利初期的狂喜与连日整顿的忙碌后,逐渐沉淀下来,转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期盼与淡淡离愁的复杂情绪。仗打完了,家国的边关守住了,接下来,便是归期。
这日清晨,嘹亮的号角声划破了营区的宁静,并非敌袭,而是最高规格的迎宾号。一队风尘仆仆,却衣甲鲜明、高举皇家旌节的骑士,在一队精锐御林军的护卫下,如同利箭般驰入大营正门。
为首者,是一位面白无须、神色肃穆的中年宦官,身着深紫色内侍官袍,手持一卷明黄绸缎装裱的卷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皇权。
“圣旨到——!监军三皇子萧景珩,及北境有功将士接旨——!”
高昂尖利的宣喝声传遍四方,所有听到的将士,无论正在做什么,都立刻停下了动作,面容整肃,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自发地单膝跪地。整个庞大的军营,在短短时间内,陷入一种庄严的寂静之中,唯有风声猎猎,旌旗招展。
萧景珩早已得报,此刻已身着亲王常服,头戴玉冠,率领麾下主要将领,肃立于大帐之外。宋清辞亦站在武将队列之中,位置颇为靠前,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该来的,终究来了。这卷圣旨,将决定他们下一步的走向,也意味着,她以“宋青”这个身份,即将踏入那片更为波谲云诡的天地——京城。
那紫袍宦官在御林军的簇拥下,径直走到帐前高台之上,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将士,最终落在为首的萧景珩身上,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展开了手中的明黄卷轴。
“制曰:朕闻北狄猖獗,屡犯边陲,幸赖皇三子景珩,膺任监军,统御有方,将士用命,浴血奋战,终克顽敌,扬我国威于漠北,朕心甚慰!此乃社稷之福,将士之功也!”
宦官的声音抑扬顿挫,回荡在寂静的军营上空。圣旨前半部分,是对北境大捷的肯定与褒奖,言辞华丽,充满了天朝上国的威严与对子民将士的抚慰。
跪在下方的将士们,听到朝廷的嘉许,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激动与自豪的神色。数月浴血,马革裹尸,等的便是这份来自国家中枢的认可。
宋清辞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些场面话,在她预料之中。她等待着最关键的部分。
果然,那宦官语气微顿,继续宣读:
“……监军、三皇子萧景珩,临危受命,指挥若定,功在社稷,着即卸去监军之职,统领北境凯旋之师,择日班师回朝,听候封赏!”
“北境一众将士,劳苦功高,所有有功人员,名录核实,由兵部论功行赏,抚恤优厚,不得有误!”
“擢升有功将领……校尉宋青,献策破敌,勇冠三军,扬名玉面,特晋为从三品扬威将军,随军返京,另作任用!”
“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军营,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萧景珩率先起身,面容平静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随之起身,许多人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从三品扬威将军!这晋升速度,堪称火箭一般,但联想到“宋青”立下的赫赫战功,尤其是决定性的最后一战,众人虽觉惊异,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唯有如此破格提拔,方能彰显其功,亦能激励后来者。
宋清辞随着众人起身,垂首谢恩。从三品扬威将军……这个官职,已足够她在京城拥有一定的立身之本和话语权。皇帝此举,既是酬功,恐怕也未尝没有将其作为一把利刃,带回京城搅动风云的用意。她心中清明,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宣旨完毕,那紫袍宦官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凑到萧景珩身边,低声道:“殿下辛苦了!陛下在京城日日牵挂,得知北境大捷,龙颜大悦,已在筹备盛大的凯旋仪式,就等殿下和将士们回去了。”
萧景珩淡淡颔首:“有劳高公公远来辛苦。军中简陋,已备下薄酒,为公公接风。”
“哎哟,殿下折煞老奴了,能为殿下和诸位功臣宣旨,是老奴的福分!”高公公连连躬身,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萧景珩身侧不远的宋清辞,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审度。这位“玉面小将军”的名声,早已传回京城,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与关注。
接风宴设在中军大帐,虽说是“薄酒”,但在北境前线,已是极为难得的规格。萧景珩坐于主位,高公公次席相陪,众将依军职落座。宋清辞作为新晋的从三品将军,座位已十分靠前。
席间,气氛热烈。众将纷纷向萧景珩敬酒,感念其统帅之功,也相互庆贺。高公公更是妙语连珠,说着京城趣闻,传达着皇帝的关怀,活跃着气氛。然而,宋清辞却能感觉到,不少投向自己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钦佩,有羡慕,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同僚的祝贺,言辞谦逊,并不居功。酒过三巡,她便以伤后不宜多饮为由,只略略沾唇。萧景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并未勉强,反而在高公公试图向她多问几句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
宴会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散了。众将各自回营,开始着手准备班师事宜。军营中顿时陷入一种忙碌而兴奋的躁动之中。
宋清辞没有立刻回去,她信步走上营区旁的一处矮坡,从这里可以眺望远方连绵的群山,那是中原的方向。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萧景珩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同样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映在枯黄的草地上。
“圣旨已下,三日后,大军开拔。”他平静地陈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宋清辞轻轻应了一声。
“高适是宫内老人,心思活络,他方才在席间打量你多次。”萧景珩提醒道,“京城耳目众多,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我知道。”宋清辞转过头,看向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殿下放心,末将……自有分寸。”她依旧用了军中的称呼,此刻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意味。
萧景珩也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宋清辞,”他唤了她的本名,在这旷野的风中,声音低沉而清晰,“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回京之后,明枪暗箭,你我,同进同退。”
他没有说什么华丽的誓言,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同进同退”四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这是同盟的确认,是战友的托付,或许……也是某种情感的雏形。
宋清辞心中微暖,那股因即将踏入未知险境而产生的些许彷徨,似乎被这股力量驱散了不少。她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立于坡顶,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之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北境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们的衣袂,也送来了身后军营中,即将归家的将士们隐隐传来的、充满希望的喧嚣。
北境的烽火暂熄,凯旋的号角已经吹响。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荣耀,是危机,是深埋多年的冤屈,是步步惊心的权谋,也是一条需要他们携手并肩、共同闯过的漫漫长路。
三日之后,大军开拔,归途亦是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