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外面箭雨虽暂歇,但所有人都知道,北狄人绝不会就此放弃。短暂的死寂,反而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孙队正迅速分配任务,命令伤势较轻的老兵守住洞口,密切监视敌军动向,其余人抓紧时间处理伤口,恢复体力。洞穴深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隐约可见一条地下暗河的痕迹,这让他们暂时不必为饮水发愁。
王虎撕下衣襟,粗手粗脚地包扎着肩头的伤口,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北狄人。楚凌风则沉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用随身携带的、磨锐的骨刺,小心地挑出嵌入手臂皮肉里的碎石,动作冷静得不像是在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蜷缩在角落的宋青,带着一种审视,却又与之前纯粹的怀疑有所不同。
宋青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低垂着头,看似在休息,实则大脑飞速运转。她清楚,躲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北狄人占据绝对优势,绝不会放任他们这支队伍逃脱。强攻?仰攻峭壁上的敌人,无异于自杀。固守?洞穴并非绝地,若敌人采用火攻烟熏,或者干脆封死洞口,他们便是瓮中之鳖。
必须找到出路,或者,创造机会。
她的目光落在洞穴深处那条暗河上。水流声不大,但在这寂静中却格外清晰。她悄悄挪动身体,向暗河方向靠近了些,伸手探入水中。水冰冷刺骨,流向是……向着洞穴更深处。
“队长,”宋青抬起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确定,“这条暗河是活水,或许有别的出口。”
孙队正闻言,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仔细查看水流,又侧耳倾听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没错!是活水!李老四,赵栓子!你们两个,顺着水流往里探探路!小心点!”
两名身手敏捷的老兵领命,拔出短刃,点燃随身携带的、用于引火的简陋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涉水向洞穴深处摸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洞口处传来老兵低沉的示警:“队长,狗娘养的在搬柴火!想放烟熏我们!”
众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准备湿布掩住口鼻!守住洞口,绝不能让他们把柴堆起来!”孙队正厉声下令,随即焦灼地望向洞穴深处。
就在这时,那两名探路的老兵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与凝重交织的神色:“队正!有出口!大概一里多地,有个狭窄的裂缝能通到外面!但是……外面好像是峡谷的另一头,情况不明!”
有出口!绝处逢生!
但孙队正并没有立刻下令撤退。他眉头紧锁,沉吟道:“外面情况不明,若出口处也有伏兵,我们冲出去就是自投罗网。而且,洞外的弟兄们怎么办?”他指的是那些未能冲入洞穴,可能还在峡谷中苦战或已被俘的士兵。
“不能一起走,目标太大,也来不及了。”楚凌风突然开口,声音冰冷而现实,“必须有人断后,吸引北狄人的注意力,掩护探路的人从出口出去求援,或者……寻找反击的机会。”
他的话残酷,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断后,意味着九死一生。
洞穴内陷入一片死寂。谁留下?
“老子留下!”王虎猛地站起来,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吼道,“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算我一个。”楚凌风擦拭着手中的骨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孙队正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宋青和另外几个伤势较轻、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士兵身上:“宋青,你带他们两个,跟着李老四从暗河出口走!出去后,不要回头,全力往南,回朔方城报信!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赵猛千总!”他点了两名相对机灵的新兵。
宋青心中一颤。让她先走?这意味着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她,而将死亡的危险留给了断后的人。她看向王虎,看向楚凌风,看向那些面色决然的老兵。
“队正,我……”她张了张嘴。
“执行命令!”孙队正打断她,眼神不容置疑,“把消息带回去,比多留在这里死一个人更重要!快走!”
没有时间犹豫。宋青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决定留下的身影,尤其是楚凌风那冷硬孤拔的侧影,然后咬牙转身,对那两名被点中的新兵低喝道:“走!”
在李老四的带领下,四人迅速涉入冰冷的暗河,向着洞穴深处潜去。河水不深,最深处仅及腰,但冰冷刺骨,水下岩石湿滑。宋青努力保持着平衡,紧跟着前方李老四手中那点微弱的光亮。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哗哗的水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天光!那是一个极其狭窄的、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着的裂缝,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
“就是这里!”李老四压低声音,率先钻了出去,小心地观察片刻,才回头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宋青三人依次钻出。外面果然是狼跳峡的另一端,地势较为开阔,但依旧处于峡谷范围内。远远地,还能听到洞穴方向传来的、隐约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断后的同伴,已经和北狄人交上手了!
“快走!”李老四红着眼睛,低吼一声。
四人不敢停留,借着乱石和枯草的掩护,沿着峡谷边缘,拼命向南奔跑。身后洞穴方向的厮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不敢走峡谷主道,只能在山石间攀爬跳跃。宋青将自己所有的体力和在训练中磨砺出的耐力都发挥到了极致,她不能停,不能倒下,必须把消息带回去!
奔跑中,她回头望了一眼。狼跳峡上空,似乎有浓烟升起,喊杀声渐渐微弱下去……她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部如同火烧,远远地,朔方城那熟悉的、如同巨兽般匍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到了!快到了!”一名新兵带着哭腔喊道。
四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城门。守城的士兵认出了他们狼狈的军服,立刻放行。
“带……带我们去见赵猛千总!狼跳峡……巡逻队遇伏!急需救援!”李老四抓住一名军官,声嘶力竭地喊道。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很快,赵猛带着一队亲兵匆匆赶来,看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身上还带着擦伤和血迹的宋青四人,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怎么回事?仔细说!”赵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李老四快速将遭遇伏击、被困洞穴、分路突围的经过说了一遍。当听到孙队正和楚凌风、王虎等人自愿断后时,赵猛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点兵!立刻出发!驰援狼跳峡!”赵猛怒吼道,他甚至来不及多问宋青一句,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一队精锐骑兵,冲出城门,卷起漫天烟尘。
宋青望着远去的烟尘,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城墙根下,剧烈地喘息着。阳光照在她沾满泥污和血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对断后同伴命运的担忧,以及首次亲身经历如此惨烈厮杀的震撼所淹没。
她活下来了。带着消息活下来了。
但这一次的经历,远比新兵营任何一次训练都要深刻。战争不是演习,死亡如此真实而接近。同伴的鲜血,敌人的冷酷,抉择的艰难……这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灵魂。
她在朔方城守军的接应下,回到了那个简陋的营房。同什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当得知王虎等人断后生死未卜时,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直到第二天下午,赵猛才带着队伍返回。去时五十余骑,回来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且人人带伤,队伍后面,跟着几匹驮着阵亡将士遗体的战马。
王虎还活着。他被人搀扶着,浑身是血,左肩包扎得厚厚的,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的凶悍却丝毫未减。他看到了站在营房门口的宋青,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竖了个大拇指。
楚凌风也活着。他走在队伍最后,依旧是一身拒人千里的冷漠,除了手臂上的伤,似乎并无大碍。但他的目光在扫过宋青时,微微停顿了一瞬,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审视与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认可的平静。
孙队正和几名断后的老兵,永远留在了狼跳峡。
阵亡者的名单被公布,肃穆悲伤的气氛笼罩着新兵营。但也有一股无声的力量在凝聚。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幸存的新兵们眼神中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沉郁与坚毅。
当夜,宋青独自一人,站在营房的阴影里,望着北方狼跳峡的方向,久久不语。她怀中,那方素帕冰冷依旧。
边关长路,以血启程,以血淬炼。她成功地伪装了身份,初步赢得了同伴的认可(哪怕是带着复杂情绪的),经历了真正的战斗,并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