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死寂,被呼延豹粗重的喘息声撕开了一道裂口。
这位在沙场上磨砺了一生的老将,脸上的震撼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与不安。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浑浊却锐利,死死地锁着拓跋翎月。
“可是……公主。”
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即便如此,将我族的经济命脉与军事命脉,全都交予一个外人,这……”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了那四个字。
“与饮鸩止渴,何异?”
饮鸩止渴。
拓跋翎月笑了。
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凄厉的美感,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呼延王爷,你还没看明白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世道,早就变了。”
“如今的中原,就是一片充满了剧毒的沼泽。我们所有人,都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呼延豹,扫过呼延灼,扫过乌桓,最后,落在了那个始终置身事外,噙着一抹淡笑的男人身上。
“不喝下眼前这杯毒酒,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那头盘踞在益州的最毒蛊王,将我们所有人,连同这片沼泽,一同吞噬!”
“我……”
呼延豹的嘴唇翕动,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拓跋翎t月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道理已经讲尽。
言语的刀锋已经展现过它的锋利。
剩下的,不再需要逻辑与说服。
只需要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绝对权威。
她缓缓地,从自己温暖的怀中,取出了一块令牌。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于祭祀的庄重。
那是一块由整块狼骨打磨而成的令牌,骨质森白,上面用最古老的刀法,雕刻着一头仰天长啸的狰狞白狼。
白狼王骨令!
这块令牌出现的瞬间,帐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呼延豹、呼延灼、乌桓三人的呼吸,齐齐一滞。
他们的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那块令牌,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见此令,如见可汗亲临!
“父王已有密信传于本宫。”
拓跋翎月高高举起那块代表着草原最高权力的令牌,她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带上了俯瞰一切的威压,死死地碾在三人的心头。
“自即日起,鲜卑与江陵王结盟一应事宜,父王,已全权授予本宫决断!”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
“今日,这盟约。”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重锤。
“签,也得签。”
“不签,也得签!”
“谁敢再有异议……”
她的眼神陡然一厉。
“如此刀同!”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在呼延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弯刀!
“锵!”
刀鸣如龙吟!
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在书房内骤然炸开!
手起!
刀落!
“咔嚓!”
一声巨响,那张由整块坚硬铁木打造,厚达数寸的议事桌,竟被她用尽全身力气,一刀从中间生生劈开!
坚硬的木屑混合着碎裂的竹简,向四周疯狂溅射!
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那把兀自深陷在断口中的弯刀,刀锋还在“嗡嗡”地剧烈颤鸣,仿佛在诉说着主人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
呼延豹、呼延灼、乌桓三人,呆呆地看着那断成两截的桌案,看着那颤抖的刀锋,看着拓跋翎月那张因为极致用力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冰冷得不带半分人类感情的脸。
他们知道。
一切都结束了。
公主,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纵马草原,会为了一只猎物而欢呼雀跃的公主了。
那场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在益州的惨痛经历,就同一把最残酷、最无情的刻刀,将她彻底地敲碎,然后重塑成了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甚至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可怕模样。
三人颓然地对视一眼。
最终,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不见底的,无力的妥协。
他们缓缓起身,动作僵硬而沉重。
对着手持王令的拓跋翎月,也对着那个从始至终都含笑不语,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的陈安,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他们那颗,在广袤的草原之上,除了拓跋宏,从未向任何外人低下的高傲头颅。
“我等……”
“……遵命。”
盟约,就此签订。
用最屈辱的方式,也用最有效率的方式。
当那份盖着江陵王府朱红大印与鲜卑王庭苍狼印信的盟书,被呈到陈安面前时。
他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越过那份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盟书,落在了拓跋翎月的脸上。
那张绝美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一丝因为极致的决断与爆发之后,所特有的,病态的潮红。
拓跋翎月也在看着他。
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为族人争取到生机的喜悦,也没有背叛了某种坚持的愧疚。
只有一种,与他如出一辙的,属于执棋者的,绝对冷静。
送走了心神俱疲,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呼延豹三人。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了陈安与拓跋翎月。
空气中还弥漫着断裂木头的涩味。
“王妃,做得很好。”
陈安用马鞭的末梢,动作轻佻地挑起拓跋翎月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货品般的赞许。
“不错,总算学会怎么替主人吠叫了。”
他说出的话,却淬着最恶毒的冰。
“今晚,你可以睡在床上了。”
轰!
那一瞬间,拓跋翎月只觉得,自己刚刚劈开桌案,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份虚假的强大与尊严,再次被这个男人,用最轻描淡写,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击得粉碎。
连一丝一毫的残渣都不剩下。
可诡异的是,在那极致的羞辱之下,一种病态的、扭曲的欣喜,却如同藤蔓般从心脏最深处疯狂滋生。
恩赐。
这是他给予的恩赐。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感到一阵战栗。
她竟然为此感到欣喜若狂,对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的掌控,越发地依赖与渴望。
她要拼命地做得更好。
她要换取下一次,下下次的“恩赐”。
这个荒谬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尖啸。
随即,她抬起头,迎着他那双充满了玩味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同样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属于“江陵王妃”的,高贵而温顺的笑容。
“能为王爷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她默默地挣开马鞭,开始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她将那张被自己劈开的桌案残骸拖到一旁,将散落在地的竹简,一一捡起,用衣袖拂去上面的灰尘,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角落。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她天生就该做这些事情,仿佛刚刚那个手起刀落,威慑三名王爷的草原公主,只是一个幻影。
“过来。”
陈安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拓跋翎月的动作,停顿了不足一瞬。
她转过身,看到陈安已经坐回了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正对着她,招了招手。
那动作,就像在召唤一只宠物。
她沉默地走了过去,停在书案前。
“坐。”
陈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拓跋翎月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她死死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烛火摇曳之下,俊美得如同天神一般的脸。
那脸上没有半分的情欲,没有半分的戏谑。
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属于主人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她没有反抗。
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在他冰冷的注视下,像条被驯服的猎犬一样,缓缓地,屈辱地,在他的脚边坐了下去。
那是一个,将她所有尊严都踩在脚下,充满了玩物意味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