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杨素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作为营造东都的总负责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工程的进度压力,也更明白为了如期完成那壮丽的宫阙和绵延的河道,下面那些酷吏会如何不择手段地压榨民力!
那些酷吏所为,他也曾在繁杂的公文汇报中见过,只是为了赶工,为了在皇帝面前彰显能力,他选择了默许。
此刻,凌云的这封奏疏,将他刻意忽略的黑暗,彻底暴露在了御座之前!
寒意与危机感交织心头,若真如凌云所言,民怨已至倾覆边缘,一旦爆发,那么,他杨素作为工程总负责人,就是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
届时,什么越国公,什么尚书左仆射,顷刻间都将化为齑粉!
凌云这封奏疏,看似在骂皇帝,实则也狠狠捅了他杨素一刀,不过却也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营造洛阳的狂热中浇醒!
“陛下!老臣...惶恐!老臣有罪!”
杨素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深深拜伏下去,姿态前所未有的低。
这一请罪,先声夺人,堵住了所有可能攻讦他的口舌,也表明了他的立场:
“虎威王此疏,字字惊心,句句泣血!其所言酷吏暴行、民不聊生之状...老臣身为陛下委以重任、总理东都营造之人,未能及时洞察奸邪,严惩不法,致使生灵涂炭,怨声载道,败坏陛下圣德...老臣难辞其咎!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杨素的自请其罪,让殿内气氛更加凝重,杨广看着这位位高权重的老臣伏地请罪,眼神中的复杂情绪更甚。
杨素并未停留于请罪,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和深沉的忧虑:
“然,陛下!正因老臣身在其位,亲掌其事,今日得见虎威王所奏,方感...振聋发聩,如芒在背!
其所奏惨状,绝非空穴来风,危言耸听!工期如山,压得地方官吏层层加码,手段酷烈,草菅人命者,恐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借机盘剥,中饱私囊,视民命如蝼蚁!
长此以往,民力枯竭如油尽之灯,怨气积聚如地底熔岩!陛下啊!”
说到这里,杨素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非但陛下所望之千秋伟业,恐将因根基崩坏而功亏一篑,更恐...更恐祸起萧墙,动摇国本!老臣...思之,后怕不已,冷汗涔涔!”
这才是他真正的动机——自保!
他要借凌云这股东风,除掉那些可能引火烧身的酷吏,平息可能将他吞噬的民怨!
在其说完,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重新转向御案。
杨广并未第一时间言语,而是再次低头,看向了手中那份字字泣血的奏疏。
杨广虽急功近利,却不是昏主,他当真不知道这段时日,下面百姓的困苦吗?
要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不算投入运河之上的民力,仅每个月投入洛阳营造的人工,就达到了两百万之众!
这是什么概念?
这个数字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北周有着“暴君”之称的天元皇帝,也曾经想修建洛阳,为此,其每月役使四万人筑城,这在当时已经令天下沸腾!
试想一下,“暴君”天元皇帝修建洛阳,每月动用的民力不过四万,而如今,杨广营造洛阳,每月动用的民力,竟然高达两百万,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此时的民怨,已经沸腾到了何种地步!
所以,杨广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刻意回避!
他看着手中的奏疏,那些让他暴跳如雷的文字,此刻再看,似乎带上了不同的意味。
那“累累白骨”、“滔滔血泪”,不再是刺向他的利剑,而是一个忠直之臣泣血描绘的、他内心深处有所预感却不愿正视的残酷图景。
那“独夫民贼”的斥责,虽然依旧刺耳无比,但其背后那份以死唤醒君王的勇气...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杨广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内心在激烈交锋:
千秋伟业与血泪代价,他超越秦皇汉武的宏图,运河贯通南北,东都雄视万邦,这需要付出代价,但凌云的奏疏却将这代价,如此血淋淋地摊开,让他不得不直面。
“独夫民贼”让他颜面扫地,怒火难平。
但太子、苏威、杨素等人的话,以及奏疏本身透出的那股赤诚,又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理性。
良久,面上露出孤寂之色,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孤独,难道真的没有人懂他囊括寰宇,功盖万世的志向吗?
只是片刻,其脸上的神色再次有了变化,那是——偏执!
凌云与下方垂立的诸公,只看到了脚下的血泪泥泞,却看不到他要的青史彪炳的功业!
他们只盯着眼前“小民”疾苦...境界不同啊!
而后,杨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中有被顶撞的余怒,有被触动的复杂,更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无奈!
他缓缓抬起头,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千里之外的凌云说话:“你小子...”
说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奏疏上“独夫民贼”那几个刺目的字,接着道:“胆子真是包了天了!竟敢...竟敢用这等诛心之言来骂朕!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语气是斥责,但已无多少怒意,反而像严厉的长辈在数落不懂事的晚辈一般:“你懂什么?只知道悲天悯人,不懂朕要开创的是何等前无古人的伟业!运河贯通南北,东都雄视天下,这是功在千秋、利在万代的壮举!岂能因一时之艰而废弛?妇人之仁!”
说完,他抬眼扫过下方垂立的众人,沉声道:“罢了!念在虎威王乃是好心,心系...嗯...心系黎庶的份上,更兼太子、越公等为其力陈赤忱,朕...便不与他计较这狂悖之言了!”
说着,他又似是感慨般的自语道:“隋有凌云,万民之幸啊!”
“陛下圣明!”
太子杨昭、苏威、杨素几乎同时躬身,声音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
虞世基反应极快,立刻高呼:“陛下胸襟如海,宽仁厚德,实乃千古明君!虎威王得遇陛下,实乃三生有幸!”
他心中暗呼侥幸,这便是凌云所拥有的盛宠吗?
还好刚刚自己没有火上浇油,指着陛下的鼻子骂其“独夫民贼”都没事,这等人物,自己哪里惹的起?
宇文化及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嫉妒之火——
他也没想到,杨广竟然会如此宽纵凌云。
不说削爵夺职,甚至就连象征性的处罚都没有,这份圣眷,在他看来,简直荒谬!
“传旨。”
杨广看向下方战战兢兢的内侍,一字一句道:
“虎威王凌云,妄言干政,诽谤君父,言辞狂悖,本应严惩,然念其旧日功勋卓着,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可悯可嘉,更兼太子与诸公力保其忠忱,朕不予处罚!望尔体察朕心,慎言笃行,专心辅国,不负朕恩!”
另,着尚书省、御史台、大理寺,即刻选派得力干员,组成三司巡查使,分赴河南、河北、河东诸道,严查地方官吏催逼赋役、虐待役夫、致民流离之事!
若查有奏疏所言酷吏之不法情状,证据确凿者,就地斩首,夷其三族,各地流民,责成地方官府妥善安置,就地赈济,北疆三州已收容之流民,着虎威王协同当地官府,一体妥善安置,务使其安居乐业,勿使再生流离之苦!
东都营造、运河开凿,乃国之根本,利在千秋!工期不变,务必如期完成!然各督役官员,当体恤民力,严束下属,不得再有虐待役夫之举!违者,严惩不贷!杨素总理其事,尤当慎之!督责下属,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