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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苏惜棠的眉心突然泛起热意。

她正往药篓里装最后几味草药,竹篾编的篓子“咔”地裂开道缝——这是第三日了,自异鹿角裂后,每到卯时三刻,那缕金雾便如活物般往识海里钻。

今日不同,金雾里裹着细碎的光片,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在脑海中拼出幅完整的图景:青竹村的地脉如藤蔓,根须扎进地下三寸处的“地母契”残片;藤蔓延伸百里至断龙崖,那里有第二片契;再往极南荒原,归墟井中沉着第三片。

“三轮血祭……”她捏紧药篓的手微微发颤,指节泛白。

前日幻象里的断龙崖巨碑突然浮现在眼前,碑身中心的凹陷与玉佩里的残片严丝合缝,“不是被选中,是被召回……”

窗外传来小桃的叩门声:“阿姐,周婶和苦伯在灶房等您了。”

苏惜棠深吸口气,将药篓往桌上一放。

竹篓裂开的缝隙里,几株避毒草的叶片正泛着幽蓝——这是给关凌飞准备的,他总说猎刀淬毒草汁比火药更稳妥。

灶房里飘着新烤的麦饼香。

小桃站在灶前,手里攥着块炭笔,正往墙上的小黑板画圈;周婆坐在长条凳上,膝盖上搭着块蓝布,布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阿苦背对着门,佝偻的身影被灶火映得摇晃,他怀里抱着个油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青。

“阿姐。”小桃率先回头,炭笔在黑板上戳出个黑点,“周婶说要带十斤腌菜路上吃,我正和她算户数——您昨日说要出远门?”

苏惜棠拉过条长凳坐下。

周婆的蓝布包突然动了动,露出半截腌萝卜的红皮,她这才想起,周婆总说“出门不带自家腌菜,嘴里没滋味”。

“地脉的事,你们该知道了。”她扫过三人,小桃的炭笔停在半空,周婆的手按在蓝布包上,阿苦的油布包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当“三轮血祭”“千里化旱”几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时,周婆的眼眶瞬间红了。

“咱们青竹村能有今天……”她抹了把眼角,蓝布包上沾了星点泪渍,“阿棠,你说要咋做,婶子都跟着。”

小桃的炭笔在黑板上快速游走,圈里又分出十个小点:“官府总盯着乳泉的方子,我想了个法子——十户选个‘乳监’,轮着管熬汤、分粮,账本子每日晒在村口槐树下。”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这样就算县太爷来查,也挑不出刺儿!”

“好!”周婆拍着大腿,蓝布包“咚”地砸在桌上,“就该咱们自己管!当年那老财主要抢泉眼,还是咱们夜里挖的护泉沟呢!”

阿苦突然站了起来。

油布包“啪”地落在灶台上,他掀开油布,露出叠泛黄的纸页——是太医院的密账,边角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这些年……”他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枯瘦的手指抚过账页,“记的都是拿病人试药的方子。”

灶火“噼啪”炸响。

阿苦抓起账页,一张接一张往灶膛里送。

火光映着他的脸,皱纹里的阴影被烧得透亮:“我逃了二十年,今儿才算明白——守着真方子,比藏着烂账强。”

纸页卷曲成灰,飘起来时像群黑蝴蝶。

苏惜棠望着那些灰烬,突然想起前日在灵泉边,阿苦蹲在泉眼旁,用枯枝画了幅《百药图》——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教村里的小娃认药草。

“飞鸢该喂了。”小桃突然说。

她的炭笔在黑板上画了只展翅的鸟,“我去谷仓拿粟米,阿姐和苦伯说说话?”

门“吱呀”一声关上。

周婆捡起蓝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我去后屋给你们烤麦饼,要加芝麻的不?”她不等回答,便挎着布包出去了,脚步比往日轻快许多。

灶房里只剩苏惜棠和阿苦。

阿苦盯着灶膛里的灰烬,忽然笑了:“当年在太医院,我总想着‘逃’。如今在青竹村……”他转头看向她,眼里有层水光,“我想‘守’。”

苏惜棠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老人的手像块老树皮,却暖得烫人:“苦伯,您守的不是村子,是良心。”

院外传来关凌飞的声音:“棠棠,弩修好了!”

苏惜棠推门出去。

关凌飞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张叠弩——原是张老猎弓,被他拆了弦,换成精铁的机括。

“轻便,射程还远。”他拍了拍弩身,又从腰间解下短刃,刃口泛着幽蓝,“避毒草汁淬了七遍,狼咬了都得退三步。”

灰鬃从柴房里钻出来,身后跟着五匹灵狼,毛色油亮得像缎子。

关凌飞摸了摸灰鬃的耳朵:“我让它们组成侧翼巡队,每夜绕村三里巡查。飞鸢明早开始,每日卯时高空盘旋——”他抬头望了眼屋檐下的竹笼,里面的花尾鸟正啄着粟米,“它认得出生人脸。”

苏惜棠从怀里摸出三个绣着药草纹的香囊,塞进制服口袋:“避毒草磨成粉缝的,你和灰鬃各一个,剩下的给飞鸢挂脚环上。”她又取出个小玉瓶,瓶里装着十滴乳泉凝露,“这是引脉之引,断龙崖的血祭要用。”

关凌飞接过玉瓶,在掌心攥得发烫:“我背你去。”他说,声音低得像山风,“就算断龙崖的路再难走,我背你。”

暮色漫上屋檐时,苏惜棠靠在院墙上,望着灵泉方向。

异鹿的圈栏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往常这时候,它该卧在草堆里打盹了。

“去看看?”关凌飞的手搭上她的肩。

两人走近时,异鹿正跪在前蹄上,鹿角上的金纹像活了似的流转。

月光漫过它的眼睛,那对鹿眼里映着灵泉的波光,竟比往日亮了许多。

苏惜棠刚要伸手摸它的额头,异鹿突然抬头。

它的喉间滚动着陌生的音节,像被风吹散的古调。

关凌飞握紧了腰间的叠弩,却见苏惜棠轻轻摇头。

她望着异鹿的眼睛,忽然想起前日金雾里的图景——地脉如藤,每轮血祭都在抽芽。

或许,这头灵兽,比她更早明白即将发生的事。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

异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凝成三个字,飘进她的耳朵。

那是……异鹿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古钟,撞得苏惜棠耳膜发疼。

它的鹿眼映着灵泉波光,却比往日暗了几分,金纹在鹿角上窜动如流火,最后凝在角尖,凝成三个模糊的字:“快……走……”

“阿鹿?”苏惜棠膝盖一软,蹲下身想去摸它湿润的鼻尖。

关凌飞的手快她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往身后带,叠弩已上弦对准异鹿——但见那灵兽前蹄轻叩地面,金纹突然如退潮的浪,顺着鹿角簌簌往下褪,最后一丝金光没入灵泉,整副鹿角瞬间灰白如朽木。

异鹿的头缓缓垂落,蹭过苏惜棠摊开的掌心。

她这才发现它眼尾沾着星点水痕,像极了前日她给它敷药时,被药汁激出的泪。

“傻阿鹿……”她喉头发哽,指尖拂过它冰凉的鹿角,“你早知道要走这一步,是不是?”

关凌飞的弩慢慢垂下来。

他蹲在苏惜棠身侧,粗粝的掌心覆上她手背:“棠棠,它累了。”

灵泉的水轻轻漫过异鹿的蹄尖。

苏惜棠抹了把脸,从腰间解下银剪。

剪断鹿角时,剪刀与骨质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异鹿往日啃胡萝卜的动静。

她的手抖得厉害,剪子“当啷”掉在地上,关凌飞弯腰拾起,替她稳住鹿角:“我来。”

鹿角离身的刹那,异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松了口气。

苏惜棠捧着这截灰白的角,摸到内侧有道极浅的刻痕——是她前日教小娃们认药草时,它用角尖在泥地上画的“苏”字。

“做罗盘。”她吸了吸鼻子,“地脉的方向,它该替我们指。”

关凌飞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块软布,仔细裹住鹿角。

他的指腹蹭过她发红的眼尾,低低道:“我去拿刻刀。”

灵泉边的老槐树上,小青蛇不知何时盘在枝桠间,金身映着月光,鳞甲泛着蜜色。

苏惜棠刚把鹿角放在石桌上,它“咻”地滑下来,绕住她的手腕,蛇头轻叩鹿角——那截灰白的角突然泛起微光,像被风吹亮的烛火。

“你要帮忙?”苏惜棠伸手碰了碰它的金鳞。

小青蛇吐着信子,突然张开蛇口,轻轻咬住她的指尖。

“嘶——”她倒抽口冷气,鲜血珠立刻冒出来。

小青蛇顺着她的指尖滑到鹿角前,蛇尾卷起她的手,将那滴血按在鹿角截面的凹处。

血珠渗进骨质的瞬间,罗盘“嗡”地震颤。

三道淡金色光环从中心晕开,分别映出青竹村的轮廓、断龙崖的险峰、归墟井的深潭。

小青蛇的蛇身缠上罗盘边缘,蛇信子扫过第三道光环,发出细碎的音节:“守碑人之魂,唯血契可唤。”

苏惜棠的指尖悬在罗盘上方,不敢触碰那团光:“你……也是守碑人?”

小青蛇突然僵住,金鳞泛起极淡的粉。

它松开罗盘,盘成个小团缩进她的玉佩里,只留蛇尾尖轻轻扫过她掌心——是从前它讨糖吃时的动作。

关凌飞拿着刻刀回来时,正见她对着罗盘发笑。

他把刻刀往石桌上一放,粗声问:“笑什么?”

“没什么。”苏惜棠把罗盘塞进背囊,系紧收口,“就是觉得……咱们身边,总有些老伙计在帮忙。”

黎明前的天色像浸了墨的棉絮。

苏惜棠站在院门口,背囊里的罗盘隔着布料抵着她的腰,一下下发烫。

关凌飞替她系紧斗篷带子,灰鬃叼着个布包凑过来——里面是小桃连夜烤的芝麻麦饼,还带着余温。

“飞鸢该起了。”关凌飞抬头看了眼竹笼,花尾鸟正扑棱着翅膀撞笼子,“它急着给咱们探路呢。”

话音未落,苏惜棠突然踉跄一步。

她按住腰间的玉佩,那里的金鳞正剧烈震颤,像要破玉而出。

背囊里的罗盘“咔”地一声,指针疯狂旋转,最后“叮”地扎向村东方向。

“地脉乱了!”她扯下斗篷扔在地上,拔腿往村东跑。

关凌飞抄起叠弩紧跟,灰鬃带着灵狼队“嗷”地窜出去,成扇形护在两人左右。

乳坊的青瓦顶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苏惜棠跑得肺都要炸了,远远看见乳坊上空浮着团黑雾,像团被揉皱的抹布,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黑雾里隐约有面旗子的虚影,幡面绘着扭曲的藤蔓,幡角垂着的铜铃,正发出刺耳的嗡鸣。

“引脉幡!”关凌飞的弩弦绷得笔直,“上次在断龙崖见过!”

黑雾突然“嘶”地裂开道缝,露出幡面上“太医院”三个血字。

苏惜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阿苦烧的是密账副本,正本还在太医院?

玉佩里的小青蛇“唰”地窜出来,金身映着晨雾,比往日粗了一圈。

它昂首嘶鸣,口中喷出金雾,直扑黑雾。

金雾与黑雾相撞,竟发出金属交击的“铮”响,火星子劈里啪啦往下落,溅在乳坊的青瓦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他们在破地眼!”苏惜棠摸出背囊里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敲击“青竹”光环,“得护着乳泉的地脉节点!”

关凌飞扯下腰间的短刃,刃口的避毒草汁在晨雾里泛着幽蓝:“你守罗盘,我去清场!”他吹了声长哨,灰鬃带着灵狼扑向黑雾边缘,獠牙在雾里闪着寒光。

小青蛇的金雾逐渐压过黑雾,可那引脉幡的虚影却更清晰了。

苏惜棠看见幡角的铜铃里,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虫,每只虫背上都刻着“试”字——和阿苦烧的密账里,用病人试药的记录,一模一样。

“棠棠!”关凌飞的吼声混着狼嚎传来,“罗盘!”

她低头,见罗盘的“青竹”光环正在碎裂,细小的金片像雪片般往下落。

苏惜棠咬着牙,咬破指尖按在罗盘中心——鲜血渗进去的刹那,光环重新凝实,却多了道细细的裂痕。

小青蛇突然发出尖啸,蛇身猛地胀大一圈,金雾如刀割开黑雾。

苏惜棠看见黑雾深处有双眼睛,泛着幽绿的光,正死死盯着她——是前日来村里讨水喝的游方道士?

还是……

“走!”关凌飞拽住她的手腕往回跑,“地脉扛不住了!”

苏惜棠被他扯得踉跄,回头时正看见引脉幡的虚影往下沉了三寸,幡尖几乎要触到乳泉的水面。

晨雾里传来细碎的撕裂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被生生撕开。

背囊里的罗盘烫得厉害,小青蛇“咻”地钻回来,蛇尾缠住她的手指。

苏惜棠摸了摸发烫的玉佩,突然想起异鹿临终前的“快……走……”——他们要赶在引脉幡彻底插入地眼前,找到断龙崖的第二片契。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飞鸢的啼鸣划破晨雾。

苏惜棠跨上灰鬃的背,关凌飞翻身上前,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

背囊里的罗盘指针微微晃动,指向西北方——那是断龙崖的方向。

乳坊上空的黑雾还在翻涌,引脉幡的虚影又往下沉了三寸。

苏惜棠攥紧罗盘,听见灵泉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是异鹿的角,在替地脉哭吗?

“驾!”关凌飞拍了拍灰鬃的脖子,灵狼队如箭离弦。

苏惜棠回头望了眼青竹村,晨炊的烟正从各家烟囱升起,小桃的炭笔声从村口传来,周婆的腌菜坛子在墙根泛着陶土的光。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小青蛇的金鳞还在微微发烫。

断龙崖的风已经吹过来了,带着松针的清香,也带着血祭的腥甜。

该走了。

而乳坊上空的黑雾里,引脉幡的虚影终于触到了乳泉水面。

水面裂开道细缝,露出下面泛着幽蓝的地脉光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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