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马蹄声渐近,老吴头的草鞋踩过青石板,露水沾湿了裤脚。
他举着火把走到村口时,三匹枣红马正从山道拐出,马上的人穿着青灰色官服,腰间悬着铜鱼符——正是永安县令王承安。
“老丈受惊了。”王县令翻身下马,月光映得他八字胡泛着银边,“本官听闻青竹村前日遭贼纵火,粮囤受损,心下难安,特带衙役来查问详情。”他身后两名衙役牵着马,刀鞘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老吴头喉咙发紧。
前日苏丫头去县衙递状子,这王县令还说“秋收大忙,容后再议”,此刻却半夜摸进村子,哪像是查案的架势?
他眯眼扫过衙役腰间——其中一人的刀鞘有半截没入泥里,沾着新鲜的草屑,分明刚从野地赶过来。
“王大人请。”老吴头压下疑虑,举着火把在前引路,鞋底“吧嗒”一声踩碎了路边的野菊。
苏惜棠立在院门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关凌飞的短刀虽已入鞘,却仍站在她身侧半步,肩背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灵田里那枚示晶的莲籽还在发烫,烫得她后颈发紧。
“苏娘子。”王县令跨进院门时,目光在她颈间的玉佩上顿了顿,“深夜叨扰,还望海涵。”
“大人忧民之心,民妇感激。”苏惜棠福了福身,声音温软得像春茶,“小桃,上茶;石嫂子,去灶房热些甜汤。”她余光瞥见石寡妇攥着围裙角点头,小桃端茶时手微微发抖,却还是稳稳托着茶盘过来。
厅里点着两盏桐油灯,粗木桌上摆着刀疤刘的供词和那本被烧残的账本。
王县令坐定后,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突然“咦”了一声:“这茶是雨前龙井?青竹村倒会享清福。”
“是民妇娘家带来的。”苏惜棠垂眸替他续茶,“大人请过目供词。”
王县令展开供词,烛火映得他眉峰微动。
当翻到账本残页时,他的食指突然顿住——那页纸角隐约可见“永安南仓”“王签押”几个字。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迅速将纸页翻过去,抬头时又恢复了笑意:“刀疤刘这恶徒,当押送县衙严审。”
“大人说的是。”苏惜棠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只是这账本上写着‘王签押’,倒和大人的官印款式有几分像。”她顿了顿,“前日民妇去库房看被烧的粮囤,发现墙角有半枚铜印——刻着‘王承安印’。”
王县令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上。
他的八字胡抖了抖,突然仰头大笑:“苏娘子莫要玩笑!天下同名同姓者多矣,本县的官印可在县衙大印匣里锁着。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那五千斤灵米从何而来?大齐律例,私囤粮食超百斤便是重罪!”
关凌飞的手“唰”地按在箭囊上,箭羽在烛火下投出锋利的影子。
苏惜棠却笑得更温了,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轻轻打开:“这是灵米的稻种。民妇用家中老种复育,亩产比寻常稻子多些——大人若不信,明日可带衙役来田里看,青竹村的稻穗还挂在秆上呢。”她顿了顿,“至于私囤……民妇愿献百斤给官府查验。但若有人污我清白……”她抬眼直视王县令,“按察使大人昨日已到永安县境,明日便要巡查青竹村。”
王县令的脸瞬间白了。
他盯着苏惜棠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出个窟窿来。
厅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扭曲的鬼面。
“苏娘子说笑了。”他扯了扯官服,声音发虚,“本县不过是按律例问话。”他起身要走,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栽倒。
两名衙役慌忙扶住他,其中一人腰间的东西“当”地掉在地上——是半块焦黑的木牌,隐约能看见“粮帮”二字。
苏惜棠的目光扫过那木牌,又迅速移开。
她笑着送王县令到院门口:“大人慢走,民妇明日让老吴头去县衙送灵米。”
王县令翻身上马时,月光正照在他后颈。
苏惜棠看见他后颈有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和刀疤刘供词里提到的“粮帮二当家颈间红痣”,位置分毫不差。
“驾!”王县令猛抽马臀,三匹马如惊弓之鸟般窜出村口。
关凌飞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土,低声道:“他方才碰茶盏时,指节都在抖。”
苏惜棠摸了摸颈间的玉佩。
灵田里,第六枚莲籽的裂缝又宽了些,隐约能看见里面透出的金光。
她望着村口方向,夜风掀起她的裙角,“他怕的不是按察使,是按察使查到的东西。”她转头对关凌飞笑,“明日,该让他更怕些。”
老吴头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方才捡到的半块木牌:“这是……”
“收着。”苏惜棠接过木牌,塞进袖中,“有用。”
石寡妇端着甜汤从灶房出来,热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汤还热乎,你们喝些。”小桃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盏灯笼,火光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院墙上,叠成重重叠叠的一片。
关凌飞扯了扯苏惜棠的衣袖:“回屋吧,后半夜更凉。”他的手掌覆在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来,像团烧得正旺的炭。
苏惜棠望着村口方向,那里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只余夜风吹动竹梢的沙沙响。
她知道,今夜的月光虽好,却照不亮某些人心底的阴沟。
但没关系——她摸了摸袖中的木牌,灵田里的莲籽还在发烫,而青竹村的稻子,正在月光下抽穗。
苏惜棠的布鞋碾过村口的碎石,夜露浸透了鞋尖。
王县令的枣红马已行至十步外,她正欲转身回村,忽见那马侧腹的皮鞍下,有道暗红的污渍在月光下泛着黏腻的光——像极了前日在被焚粮囤墙角见到的火油渍。
“大人慢走!”她扬声唤住正欲加鞭的王县令,指尖死死掐住袖中半块粮帮木牌,“这马毛上沾了油,可要民妇差人取布来擦?”
王县令的脊背猛地一僵,回头时脸上还挂着笑:“不必,许是马厩里蹭的。”他话音未落,枣红马却突然打了个响鼻,甩动的马尾正扫过那片污渍,暗红液体顺着鞍鞯缝隙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指甲盖大的血点。
苏惜棠的心跳漏了半拍。
刀疤刘在供词里清清楚楚写着:“粮帮纵火用的火油,是县衙马厩按月供给的。”她望着那滩油渍,喉间泛起铁锈味——原来王县令不是来查案,是来销毁证据的。
“小桃!”她转身朝村内喊了一声,声音稳得像是春日里的溪水,“去西屋取我前日晒的干菊,给大人带些路上泡水。”待小桃跑远,她压低声音对关凌飞道:“去柴房取我藏在梁上的青布包,速来。”
关凌飞的脚步带起一阵风,片刻后便将个裹得严实的布包交到她手里。
苏惜棠捏了捏布包的形状——里面是她用桦树皮誊写的密信,详细记录了王县令与粮帮勾结、私扣官粮、纵火烧囤的证据。
“阿凌,”她将布包塞进关凌飞怀里,指尖在他掌心重重按了三下,“连夜去二十里外的野狐岭哨卡,找按察使大人的副官陈武。信必须亲手交,水都不能沾。”
关凌飞的拇指抹过她发颤的眼尾,粗粝的指腹擦去她睫毛上的夜露:“我天亮前准到。”他翻身上马时,腰间的短刀撞在马鞍上,“当啷”一声惊飞了枝头的夜鸦。
马蹄声渐远,苏惜棠望着他消失在山坳里的背影,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粗布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此时王县令的三骑已行至村外山梁,他勒住马缰,月光在他脸上割出冷硬的棱角:“刘三,你带张四回去。”他扯下腰间的官印往刘三手里一塞,“把苏家那账本烧了,连灶灰都别剩。”
刘三攥着官印的手直抖:“大人,那苏娘子……”
“烧了!”王县令的马鞭抽在刘三肩头,“烧了就死无对证!”
可当刘三与张四摸黑摸到村祠时,却见石寡妇抱着杆烧火棍立在门前,身后还站着五个手持锄头的青壮。
石寡妇的破围裙上沾着灶灰,声音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石子:“王大人派两位来取账本?巧了,村祠的锁今早刚换了新的。”她指了指东边苏家的方向,“账本存了三份——祠里一份,苏家一份,还有一份……”她歪头笑了笑,“怕是已经到按察使大人案头了。”
刘三的刀刚出鞘一半,就被青壮手里的锄头抵住了脖子。
张四想跑,却被石寡妇一棍子敲在小腿上,疼得跪了满地:“你们敢袭官差!”
“袭官差?”石寡妇用烧火棍挑起张四腰间的粮帮木牌,“倒是你们,腰上挂着粮帮的标记,该当何罪?”她转头对青壮们道:“绑了,送苏家等天亮。”
山梁上的王县令远远听见动静,喉间的血腥气涌得更凶了。
他狠抽马臀,枣红马吃痛狂奔,鞍下的火油渍蹭得他官服前襟一片暗红——那哪是马厩的油,分明是他这些年克扣的民脂民膏,是青竹村被烧粮囤里没救出来的稻谷,是刀疤刘被灭口前喷在墙上的血。
苏惜棠回到院中时,石寡妇正指挥青壮把两个衙役捆在槐树上。
小桃端着茶盏跟在她身后,茶盏里的菊花浮浮沉沉:“娘子,石嫂子说那两个差役身上搜出了火折子和粮帮木牌。”
“做得好。”苏惜棠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灵田的热度顺着皮肤往心口钻。
她闭目内视,却见第五枚莲籽的裂缝里渗出一缕青气,那青气在灵田上空盘旋片刻,竟缓缓凝成个“伪”字,正好盖在“县令”二字之上。
“原来如此。”她睁开眼时,眸子里像淬了冰,“他不是来查案,是来灭口。这县令,才是粮帮程九枭的伞。”
小桃吓得茶盏差点摔在地上:“那、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石寡妇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杵,“娘子带我们种出了千斤稻,教我们腌酱菜,连李二婶的儿子病了都是娘子救的。这村里百来口人,哪个不是娘子的后盾?”
苏惜棠望着石寡妇脸上的疤——那是她男人被山匪砍的,也是青竹村穷得揭不开锅时,村民们身上最常见的伤。
她摸出怀里的纸和笔,在月光下写了三行字:“粮在民仓,证在路上,人在明处。”写完吹了吹墨迹,将纸折成个小方块塞进石寡妇手里:“天一亮,你带着这纸去村东头老槐树下,会有人来取。”
石寡妇捏着纸块重重点头,粗布袖口擦过眼角:“娘子放心,就是拿命护着,我也把东西送到。”
夜更深了,竹梢在风中沙沙作响。
苏惜棠回屋时,关凌飞的被窝还留着余温。
她躺了片刻,正要合眼,忽然觉得颈间一烫——那枚翡翠玉佩竟像烙铁般灼得她皮肤发红。
她猛地坐起,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玉佩上,灵田里的莲籽正在疯狂震颤,裂缝中迸出的金光几乎要刺破她的眼皮。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苏惜棠攥着发烫的玉佩,听见远处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像是要踏碎这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