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相里梁迟迟没收到回音,狐疑不定的抬起头。
“哦,没什么。”
“咱们走吧。”
扶苏转身关上门,脑海中翻来覆去陷入沉思。
沾了娘家‘仆役’的光,他此时不必住在狭小的单间内,而是有了一幢尚算体面的三进院居所。
相里梁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兴奋地叙说着他们的发现和研究成果。
“梁大匠,你在将作少府任事多久了?”
扶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卑职……说来公子可能不信。”
“梁少年时聪颖好学,在家父的悉心栽培下,又练就一双巧手。”
“将作丞惜才且大度,八岁时就给我入了匠籍。从那以后梁就有了一份俸禄,至今足足领了三十八年喽。”
相里梁想起年少时的趣事,禁不住嘴角上扬。
扶苏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少年聪颖,八岁开始领俸禄。
这不是和西河学子一模一样的起点吗?
“如今秦墨招入门下的弟子,似你一般材质出众者有多少?”
“可有之天赋异禀之辈?”
“比如说经卷典籍过目不忘,工造机巧一览便知。”
相里梁摇了摇头:“公子说笑了。”
“真如这般才智卓绝者,怎会拜入墨家门下。”
“梁招揽的门徒皆是将作少府中匠工子弟,耳聪目明、心灵手巧,此二者有一样也足矣。”
卓通、高峻附和道:“公子说的才能卓绝者,自当拜访名师大贤,诵读经义律法,将来入朝做官为皇家效力。”
“我等所学的微末伎俩,只会误了别人的大好前程。”
“不可,不可。”
扶苏胸中生出一股无名火,音量稍微拔高了些许。
“梁大匠少时即在府中任事,想必三十余年来,曾立下过不少功劳。”
“不知如今可有爵位在身?”
相里梁愣了下:“爵……有的。”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臣二十一岁时修建横桥有功,得封公士爵。二十五岁时,筹划咸阳城建有功,得封上造爵。二十八岁时……”
出乎扶苏意料的是,对方竟然记住了每一次受封的年纪和爵位,可想而这对他而言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而今臣四十有六,爵至官大夫,位列第六等。”
“待梁百年之后,也算对子孙后人有个交代了。”
扶苏负着手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昔年儒墨并称当世两大显学,门徒遍布天下。”
“梁大匠可知当年盛况?”
“有多少墨家中人官至显耀?”
相里梁的脸色极为复杂,沉默许久后语气低沉地说:“梁……当然知晓。”
“墨家鼎盛时,入列国出仕为官者二三百人。”
“其中官至上卿者有五,朝中大夫及一方郡守有七十余。”
“乡县官长一百三十余,吏员多不计数。”
其余两名大匠也不自觉心有戚戚。
百姓们都盼着天下太平,可自从真的太平了之后,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乱世虽然时局动荡、战祸不断,但再怎么着也饿不死手艺人,相反还凸显出他们的重要性。
“梁大匠,本宫欲修书一封奏禀父皇。”
“秦国除法家之外,当再立墨学。”
“法墨并举,无分高下。”
扶苏的话还没说完,相里梁亡魂直冒,大叫道:“公子,万万不可!”
“墨家微末小道而已,岂能与法家相提并论!”
“求公子切勿提及此事,否则……”
卓通、高峻同样吓得够呛:“公子,我等世代为皇家效力,如今衣食丰足,官爵名禄应有尽有。”
“何敢奢望更多?”
“此事一出,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等?以后连存身立足之地都没了呀!”
扶苏冷笑道:“你们怕的不是天下人,怕的是法家吧?”
“更确切的说,是执掌大秦朝堂权柄的李斯!”
相里梁等三人浑身巨震,脸色惨白,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你们怕他,本宫可不怕他!”
“再者……”
扶苏信心十足。
有陈善之前那番话,想必李斯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诸夏纷乱之时,墨家登堂入室,良材辈出。”
“今日为何不可?”
“本宫非但要法墨并举,还要推举尔等入朝为官。”
“功勋显着者,官至上卿也不在话下!”
扶苏的语气斩钉截铁:“本宫心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
“若触怒父皇,由我一力承担!”
“哪怕废我为庶人,也绝不悔改!”
相里梁震惊错愕地呆立当场。
扶苏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不是一向笃信儒家之学吗?
为什么无端端提出什么法墨并举,还要推举墨家门徒入朝为官?
卓通、高峻急得不停给相里梁打眼色,示意他劝说扶苏改变心意。
“走吧。”
“去看看你们的打谷机和风车。”
“若是成效斐然,本宫亲自为你们请赏。”
“梁大匠,你来引路。”
相里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心中翻江倒海。
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错觉,好似再度回到了天下大乱,百家争鸣的时代。
扶苏公子先是拜在儒家门下,后来又说要进西河县县学,方才又要大力提拔墨家。
这不是与各诸侯为富国强兵,四处寻访贤才名士一样嘛?
呵,呵呵。
相里梁情不自禁傻笑两声。
回来了!
终于又回来了!
想不到小小一个西河县,竟然让扶苏公子如临大敌……
从家国社稷的角度来讲,那位陈县尊十足十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但是单以秦墨一家而言……说他恩大于天也不为过。
想不到我心心念念的重振墨家,竟会因为一个外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梁大匠。”
“诺,卑职在。”
扶苏突然叫到了相里梁的名字,吓了他一大跳,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掉落在地。
“本宫言必信,诺必诚。”
“秦墨上下若有任何一人因我受牵连,本宫愿以命相抵。”
“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相里梁连连摆手:“公子,您太过言重了。”
“我等鄙薄之辈,生死自有天命。”
“岂能累您涉险?”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本宫死不足惜,但……”
大秦不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