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练字、反省、思索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嬴丽曼遣婢女催他去府上用饭,扶苏这才走出了家门。
一进陈善的豪宅,勾人的异香扑面而来。
庭院中篝火熊熊,肥美的羔羊烤得滋滋冒油。
一堆人大口撕扯着羊肉,举着酒坛畅快豪饮,肆无忌惮地嬉戏笑闹。
嬴丽曼黑着脸迎面走来,见到扶苏才收敛起心中的不快。
“兄长,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
“哪怕心情苦闷,也不能忘了吃饭呀。”
扶苏好奇地指着庭院中喧哗的场景:“府中有客人?”
嬴丽曼的脸色顿时垮了下去:“什么客人!”
“是那帮野人!”
“修德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把他们带回来了!”
“兄长你随我来,不关咱们的事。”
陈善看到二人在走廊中说话,与身边之人告个歉,匆匆走向这边。
“妻兄你可算来了。”
“跟我走,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不想伸出去的手被嬴丽曼打了下去,而且还生气地瞪着他:“我兄长身份尊贵,岂能与野人同席而坐?”
陈善万般无奈:“什么野人……好吧,就是野人。”
“可野人也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照样有他们的用途。”
穿越多年,无数次出关走商贩货,陈善能理解他们兄妹二人在嫌弃什么。
大秦内部有自己的鄙视链——比如老秦人看不起六国故民,关内人又看不起关外人。
塞外广袤的草原上,也存在着同样的状况。
东胡势大,号称控弦二十万,行走在外自然硬气,优越感十足。
月氏善商贾之事,百姓富足、兵强马壮,与任何部落打交道都不虚半分。
匈奴诸部尚未统一,按照族群大小,地位各有不同。
唯独此时所谓的‘黄头奴’,因相貌殊异,且基本处于饮毛茹血的野蛮状态,遭到了草原人强烈的排挤和歧视。
比较贴切来形容,黄头奴约莫相当于印度教中的贱民达利特,即‘不可接触者’。
他的夫人和妻兄出身关中世家,妥妥的天朝上国婆罗门。
二者别说一起吃饭了,黄头奴看他俩一眼都属于极大的冒犯,扒皮抽筋都算轻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既然是妹婿的故交,那也是乔松的朋友。”
“我陪你一起过去。”
扶苏不顾嬴丽曼的阻拦,跟着陈善就走。
“兄长!”
“你们……真是气死我了!”
两人没管身后的叫喊,穿过走廊回到庭院。
“妹婿,你去过极北之地?”
“去过,当然去过。”
陈善喝了不少酒,说话又急又快。
“彼时在关外,有人说北面极寒之地尚处于石器时代,铁器十分珍稀罕见。”
“而他们手中的皮子质地上乘,价廉易得。”
“往来这一趟,可使人一夜暴富!”
“我当时就决定冒险去探探,结果……差点死在那冰天雪地里。”
“因为手脚冻伤行动不便,也没收到多少皮子,差点折了本钱。”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起码结识了些朋友。”
扶苏疑惑地问:“他们怎么会千里迢迢来西河县找你?”
陈善本不欲多言,但是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便简短地说:“妻兄知道外邦朝贡吧?”
扶苏点了点头:“当然知道。”
陈善笑道:“那你可知东胡如今气焰嚣张,也学起了大秦这套把戏?”
“不过他们的吃相可要难看许多,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
扶苏惊呼道:“东胡不过域外小邦,安敢妄自尊大!”
“此事若是被朝廷知晓,绝对饶不过它!”
陈善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中原王朝搞出来的这套朝贡体系,牵扯着极为庞大的利益,哪个不想效仿?
按照《大明会典》中列举的朝贡贸易物价,明国青花瓷盘6250文一个,樟脑1250文每斤、铁锅1875文每个、绢布1250文一匹。
朝贡国送来的铁3.75文一斤、弓每张25文、胡椒37.5文一斤、紫檀木6.25文每斤、象牙6.25文每斤。
看出来了吧?
哪怕是一坨屎,它也是天朝上国的屎,照样能卖出天价!
至于什么胡椒、紫檀木、象牙,那都是番邦物产,俯首即是,根本不值什么钱!
秦汉两代时,东胡最先搞起了小型的朝贡体系,大肆压榨周边部族。
如果没有陈善出现,冒顿也会是受害者之一。
东胡先是索取他的千里马,后来直接让他把老婆拱手送上!
等后来冒顿击败东胡,统一草原后,同样采用了这套朝贡体系。
西域诸国因其盘剥酷烈,每每奋起反抗,最后惨遭破家灭族者不计其数,人口大幅下降。
“妻兄说的没错。”
“小孩子不听话,该打打屁股喽。”
陈善笑意盈盈地说:“东胡使节咄咄逼人,故友千里求援,修德焉能坐视不管?”
扶苏顿了一下,他很想告诉对方——这跟西河县没什么关系,应该奏禀朝廷,由我父皇做主。
“妹婿打算怎么办?”
陈善沉吟片刻:“对大秦来说,东胡是个域外小邦。”
“然而对极北苦寒之地的部族来说,那可是个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我即使有心相帮,也鞭长莫及。”
“不如让他们举族迁徙,先来西河县暂避风头。”
“东胡那边我想办法递个话过去,看看他们的态度。”
扶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举族搬迁可不是小事,几个部族加起来起码有数千人。西河县地狭人稠,你打算如何安置呢?”
陈善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去工业区呀。”
“极北之地的艰苦非是常人所能想象,既然他们有吃苦的才能……”
“哦,不。”
“我是说,他们人人生的一副好身板,不做工实在可惜了。”
“唉,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酒意上头管不住嘴,陈善见心思暴露,索性不再掩饰。
扶苏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这个人。
有朋自远方来,你就是这般招待的?
怪不得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呢,原来……
妹婿呀妹婿,但凡存有一丝良知,你都不会如此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