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晋西北的寒风像裹着沙砾的鞭子,狠狠抽打着黑石崖兵工厂热电厂筹建处那摇摇欲坠的铁皮屋顶,哗啦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翻。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和永远散不尽的黄土颗粒。
厂长柏祁东刚从硝烟未散的前线检查完武器使用情况下来,身上的灰蓝色军大衣硬邦邦的,领口凝结着一层白霜,被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捻着。
棉裤膝盖处沾满了尘土,那尘土里浸透了洗不掉的炮火硝烟气息,冰冷刺骨。
他站在四面透风的新搭草棚下,目光沉郁地投向崎岖的山道。
“厂长!”通讯员小周的声音像一颗子弹,猛地撕破了风啸。“材料队到了!”
柏祁东猛地抬头。
山道上,一支由四辆卡车和一辆吉普车组成的车队,正像负重的老牛,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地蜿蜒前行。
车辕上,“晋绥工业部”的红布横幅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倔强得像一面战旗。
打头那辆卡车上,钉在厚实木箱上的封条墨迹犹新,赫然是几个大字:“热力系统改装件”。
柏祁东的心骤然一紧,随即又像车间里那台日夜不休的沉重冲床,猛烈地擂动起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套。
电力,始终是勒在黑石崖兵工厂咽喉上的绞索。
自1938年草创于这贫瘠山崖下,几台老掉牙、苟延残喘的锅炉,拼尽老命也只能勉强维持锻锤的怒吼和车床的嘶鸣。
寒冬一到,蒸汽不足成了常态。
工人们在冰冷的车间里裹着破棉袄瑟瑟发抖,连步枪枪管的淬火,都得眼巴巴等着不知何时才能喘上气的锅炉。
将这座拼凑的锅炉发电站改造成热力发电厂,成了兵工厂能否壮大、能否为前线持续输血的生命线——尤其是在刚刚结束的“太行惊雷”战役之后。
“走,卸货!”
柏祁东甩开沉重的大衣下摆,踩着冻得梆硬的土路,大步流星地朝那堆即将改变命运的物资走去。
总工程师郝世郡已经蹲在了卸下的第一批木箱前。
他那副用了多年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花白的头发这两年似乎又白了大半。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箱上的封条,浓重的无锡口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重的疑虑:
“小柏啊,你说的这个‘热力发电’……
莫不是真要把这些烧煤都喘不上气的铁疙瘩,变成又能发热又能生电的……
神仙机器?”他抬起头,浑浊的眼底满是敬畏与对未知的忧惧。
“郝工,您看这个。”
柏祁东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展开一张早已卷边、沾满油污的蓝图。
图纸上,钢铁的脉络纵横交错,勾勒出一个崭新的可能:
“从前咱们纯粹烧煤发电,煤渣堆了半座山,热力白白浪费。现在要搞‘热电联产’!”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核心的汽轮机和管网系统上。
“蒸汽先推汽轮机发电,做完功的‘乏汽’,这些过去废弃的热量,再通到暖气管网里去!
郝工您想想,往后冬天,车间里暖和了,宿舍不结冰了,这能省下多少煤?
多出来的电力,还能喂饱新改造的迫击炮弹车床,让迫击炮的效率翻番!”
郝世郡扶正眼镜,枯瘦的手指沿着图纸上的管道线路缓缓移动,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穿透呼啸的风声,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柏厂长!郝教授!诸位,好啊!”
这声音!
柏祁东、郝世郡、刚从锅炉房蒸汽里钻出来的副总工熊大缜、以及闻声凑过来的材料负责人阎裕昌,所有人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秦云,身着一件笔挺的国民党上校军呢大衣,风尘仆仆却步履从容地走进了这简陋的草棚。
那份从容,带着磐石般的力量。
“秦会长!”
“秦总!”
“是您来了!”
几人瞬间激动得难以自抑,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去,紧紧握住秦云的手。
郝世郡嘴唇剧烈抖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熊大缜和阎裕昌也挤上前,用力抓住秦云的胳膊,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眼前这个人,是黑石崖的根基。
是他以非凡的魄力和深远的布局,一手创建了这座兵工厂;
是他,用独特的身份和影响力,与延安方面达成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兵工厂保护协议,如同一把无形的巨伞,在残酷的“肃反”与“锄奸”浪潮中,庇护了郝世郡、熊大缜这些埋头技术的火种;
就连柏祁东那次险些捅破天的擅自袭击行动,最终也只在秦云的力保下,落了个“严重警告”。
更不用说,秦岭集团跨越重重封锁,源源不断输送来的设备、物资、图纸,构成了兵工厂生存的血脉。
毫不夸张地说,黑石崖的灵魂与骨血,都深深烙印着秦云的印记。
“看到热电厂的图纸了吧?”
秦云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柏祁东手中的蓝图上,笑容温和而笃定。
“那是秦岭研究院的最新成果,凝聚了不少心血。
我把设计团队也带来了。
过几天,523团会押运剩下的精密设备和关键物资过来。”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而且,秦岭集团已经协调了工程车辆,准备从风陵渡过河,拓宽加固这里的道路。
我还带来了水泥专家和设备,要在辽县周围选址建水泥厂。
以后,咱们就用自己产的水泥盖房子,修水泥路!
我们要向前看,鬼子已经被压进太原和汾河盆地的乌龟壳里,胜利不远了。
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建好咱们的矿场、工厂、基础设施,让日子越过越好!”
秦云的出现和话语,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寒风裹挟的阴霾与疲惫。
郝世郡深吸一口气,情绪稍定,再次将目光投向图纸。
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谨慎,划过那些密集的参数与符号:
“秦总,柏厂长,图是好图,设想也是顶好的设想。
可……咱们家底也薄啊。”
他叹了口气,指向远处低矮的锅炉房:
“现有的两台锅炉,一台是1920年的兰开夏老古董,设计压力才可怜的6公斤;
另一台更老,老得安全阀都锈死了。
要用它们带起新换的高压汽轮机……”
他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内袋摸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一个闪着冷光的精巧环形部件:
“你们看这个:材料队刚带来的膨胀节,德国货,耐高温高压。
是好东西!可咱们的锅炉呢?
管壁厚薄不均,焊缝……参差不齐。
这热胀冷缩起来,能扛得住这洋玩意儿带来的劲道吗?
弄不好,新机器没转,老锅炉先‘砰’了……”
忧虑深深刻在他的皱纹里。
“这事儿,得问咱们的‘锅炉神医’和“爆破专家”!”
柏祁东深以为然,立刻朝蒸汽弥漫的车间方向喊道:
“大缜!过来一下!”
“来了!”
一个身影应声从锅炉房门口的白汽里钻出。
正是26岁的副总工熊大缜。
沾满煤灰的棉帽帽檐结着冰碴,手里习惯性地攥着大号扳手。
这位清华物理系的高材生,身上总带着一股能把冰碴都融化的热乎劲儿:
“厂长!郝工!秦总!”
他抹了把脸,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和那枚德国膨胀节,快人快语:
“光琢磨老锅炉脾气不行!秦岭集团搞热电的同志最有发言权!听听他们怎么说!”
“熊工说得对!”
秦岭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茹冠航笑着接话,侧身让出身后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
“现在最有发言权的,是张振华教授。
他的团队刚在安塞茶坊岭兵工厂成功运行了一个小型热电站,从设计到调试,经验都是滚烫的!
老张,快给大家解解惑,吃颗定心丸!”
“哎呀!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老张这尊真神给忘了!”
材料科的阎裕昌一拍脑门,又懊恼又欣喜。
被称作“老张”的张振华教授,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工装,毫不介意地挤到图纸前。
他推了推鼻梁上镜片裂了缝的眼镜,手里紧攥着一本边角磨损、写满公式和现场笔记的硬皮笔记本。
面对众人急切的目光,他毫无寒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知识淬炼出的自信:
“诸位同志,茶坊岭的经验证明,咱们这条件,搞热电联产,可行!
但关键在‘因地制宜’和‘精细改造’!”
他开门见山,手指精准点向图纸:
“锅炉改造,稳字当头:“兰开夏锅炉,潜力可挖!”
张振华首先肯定老设备的价值,“安塞用的也是类似老家伙。核心三件事:”
“彻底清垢强体魄。” 他语气坚决,“组织精兵强将,像做外科手术,把炉管、汽包里积了半辈子的水垢烟灰彻底刮干净!这是脏活累活,但见效最快!”
“再就是补强焊缝抗应力。”
他目光转向郝世郡手中的膨胀节。
“郝工的担忧一点没错。
新系统压力温度更高,热胀冷缩更猛。
老焊缝是软肋。
茶坊岭的做法:
对所有承压焊缝,特别是接新管和装这高级膨胀节的地方,全面探伤!
发现裂纹、砂眼、没焊透的,一律铲掉重焊!
焊工必须挑手上最稳、经验最足的老师傅,用分段退焊、小电流多层多道,把焊接应力和变形压到最小。
秦岭集团最好的焊工技师,秦会长已经调来了!
焊完必须严格保温缓冷,防脆裂。
这德国货是好,但得给它个‘结实牢靠的家’(焊接基座)才成。”
张振华继续说:
“压力监控是眼睛,安全阀是保命符!” 张振华神情异常严肃,“那台安全阀锈死的老锅炉,必须不惜代价修复或换新阀!
这是红线!新系统必须装高精度压力表、温度计,关键点要双表!
派专人24小时盯着记着。压力哪怕只超一丝,必须立刻处置!
咱们,一次‘意外’也经不起!”
他手指划过连接锅炉、汽轮机、热交换器和暖气管网的复杂线路。
“新管旧管巧衔接,坡度流向是关键。
新来的无缝钢管好,但不可能全换新。
新旧管连接,必须用法兰加石棉橡胶垫(或能找到的最好密封),方便检修。
整个管道铺设,坡度必须算准,确保冷凝水能顺溜回流(可设疏水器)。
绝不能有‘水锤’,那劲儿能撕开管壁!
蒸汽、热水流向要清清楚楚,别让它们‘打架’(互窜)。”
“保温就是保热,保热就是保煤!” 张振华加重语气。
“晋西北这风,刮骨吸髓!所有蒸汽管、热水管、关键阀门法兰,必须裹上能找到的最好东西:
石棉布、矿渣棉,实在不行厚草绳混泥巴,外面再缠旧帆布油毡,用铁丝扎死!
重点部位——室外架空段、穿墙过洞,加厚!
阀门、法兰这些‘关节’最容易漏,单独做可拆卸的保温盒罩住。
省下的每一分热,都是前线的煤,都是射向鬼子的子弹!”
张振华看向标注“高压汽轮机”的木箱。
“秦岭集团给的肯定是好货,但安装精度要求极高。
基础必须绝对水平稳固,对中(汽轮机转子与发电机转子)偏差得控制在几‘丝’以内!
这活交给秦岭机械厂最细心的钳工班,反复校准。
第一次启动,蒸汽压力、温度必须按规程,慢慢往上提,充分暖机、低速盘车,让金属一点点适应热胀冷缩。
耳朵听着声音,手摸着振动,一丝异常都不能放过!
咱们,折腾不起大修。”
他又指向图纸上的热交换器和暖气管网。
“这是‘热电联产’的甜头!换热器效率必须保证!
设计要合理,安装要严密,定期清理水垢,让每一分废热都变成车间的暖,宿舍的热。”
张振华一口气讲完,条理分明,深入浅出。
既有理论的骨架,又裹满了安塞现场的泥土和实用智慧。
他翻动笔记本,不时指出具体的公式、参数和解决过的棘手案例。
郝世郡听得频频点头,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浑浊的眼底燃起信服和希望的火苗;熊大缜两眼放光,手里的扳手无意识地比划着,跃跃欲试;柏祁东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嘴角扬起坚毅的弧度;连阎裕昌也忍不住搓着手,盘算起工具材料。
秦云站在一旁,静静聆听,脸上是赞许的微笑,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简陋的草棚和凛冽的寒风,看到了那即将在黑石崖寒夜中熊熊燃起、由中国人自己点亮的工业之火。
“这次主要的焊接和重要的钳工让秦岭机械厂的师傅上,那些东北师傅可都是宝!
老柏,你安排技术好的跟着学习,以后强练技术,争取练出一批好技师!”
柏祁东点头:“这正是我想的!”
棚外,晋西北的寒风依旧在黄土山崖间尖啸,卷起漫天沙尘。
但在这四面透风的筹建处里,空气却像被点燃了。
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在张振华务实而充满激情的剖析中,变得温热、清晰,渐渐化为众人心中那触手可及的光明与温暖的图腾。
远处锅炉房隐约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金属敲击声,此刻听来,竟像是为这场在贫瘠与封锁中艰难突围的工业远征,敲响了不屈不挠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