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带着秦岭深处特有的草木清冷气息,笼罩着刚刚苏醒的贾峪。
秦云身着整洁的军装,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略显疲惫但神情专注的顾长松和乐志海。
这趟巡视,是秦云和顾长松教给乐志海的“第一课”。
他们穿梭在村庄与工厂区的道路上,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围墙、岗哨和隐蔽角落。
秦云的手指像精准的标尺,不时点在防卫图纸或直接指向实地:
“这里,山坳子太深,巡逻间隔要缩短,要增设流动哨。”
“那边,围墙转角视线死角太大,需要加高或者加个了望台。”
“工厂后门通往山林的小道,必须安排专人值守,不能图省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建议都直指要害。
顾长松频频点头,将关键点牢牢记在心中;
乐志海则手忙脚乱地从军用挎包里掏出硬壳笔记本和铅笔,在行走中飞快地记录,崭新的纸张上很快布满潦草的字迹。
当他们一行人走到秦家庄边缘时,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几堵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矗立着,焦黑的木梁扭曲变形,地上一片狼藉,混杂着漆黑的灰烬和未燃尽的木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
这就是过年期间发生的那场惨烈火灾的现场。
起因仅仅是一个顽童随手将点燃的炮仗扔进了院墙内堆满柴火的角落。
火借风势,瞬间吞噬了这座宅院,烧死了两人、烧伤了五人,伤者现在还在药厂开办的秦岭医院里治疗呢。
“万幸啊!”
顾长松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
“当时旁边六户药农刚好都在家,发现得早,泼水接龙扑救得快,不然……
整个庄子都可能遭殃。可房子和里面的家什……全毁了。”
他指着废墟,眼中带着惋惜和后怕。
秦云凝视着这片焦土,神情异常凝重。
他蹲下身,捡起一小块烧得酥脆的木炭,在指间捻成粉末,任由黑灰簌簌落下。
“看到了吗?”
他站起身,语气沉重得像压着一块石头:
“我们确实需要对付有形的敌人,但有时候,无形的威胁更致命!
水火无情,它们吞噬一切的时候,可不会分敌我。”
他抬手指向秦岭山脉的方向。
“看看我们脚下,再看看上头!百影水库!
它就像悬在所有贾峪人头上的一个巨大‘水盆’。
一旦出事,下面是什么?
是我们的机械厂,是药厂,是维系整个根据地运转的水电站!
这些,都是我们的命根子,是战士们的枪、伤员的药、老百姓的光!
是秦岭集团的整个希望!”
秦云的目光转向乐志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所以,我每天都心惊胆战,生怕出事。
志海,组建一支专业的消防队和一支真正管用的治安队,是你上任后的第一要务!
比抓几个探子更重要!
‘防患未然,警钟长鸣’——这八个字,就是军管处成立的基石!
你们要做的是筑起一道无形的堤坝,把危险死死挡在发生之前。
现在,”他看着乐志海有些发懵的脸。
“还觉得你这军管处处长的担子,比前线冲锋陷阵轻松吗?”
乐志海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今天一早,他就被顾长松转交的一叠文件惊得冷汗直流。
文件里详细记录了贾峪近期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藏的汹涌:
短短几个月,竟已秘密抓获了十几波意图刺探工厂情报和搞破坏的探子、特务!不但有中央军的,还有日本人。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就连过年看大戏那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背后也是顾长松布下了十几名联防队员在暗中警戒。
这份警惕不仅揪出了混在人群中的探子,还顺带摁住了五六个惯偷。
甚至几起因拥挤推搡引发的邻里摩擦,也被顾长松交给军管处处理。
现在,跟着秦参谋长和顾厂长这么一圈走下来,眼前的火灾废墟、秦参谋长关于水库的沉重警告。
加上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诸如“老旧电线需更换”、“仓库防火通道堵塞”、“危险化学品储存不规范”、“河道狭窄需疏浚防春汛”等诸多安全隐患……
他感觉手里的笔记本从未如此沉重,那半本子凌乱的记录仿佛一条条随时可能引爆的导火索。
“人手…参谋长,顾厂长。”
乐志海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声音带着点苦味。
“您刚在办公室说年前订了三辆蒸汽泵浦救火车。
估计下周就能到了,计划贾峪放两辆,莲花镇放一辆。
消防队倒是有了个‘架子’,可是…”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诉苦:
“光是消防队就需要多少人?
日夜轮值训练!安全员要派到每个车间、仓库;
厂区保卫、原料成品押运需要人;
场镇治安巡逻、抓贼防特需要人;
还有刚刚您强调的水库、电站的特别巡查;
再加上户籍登记管理、纠纷调解……
您二位给我军管处的初始编制,满打满算就四十个人!
这、这就算掰成八瓣也不够用啊!
总不能让我带着四十几号人天天不睡觉吧?”
秦云看着乐志海那张愁得快皱成苦瓜的脸,和顾长松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嘴角都忍不住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秦云轻咳一声:“嗯,困难确实不小。”
他转向顾长松:
“顾叔,你那边联防队改编一下,以前负责联防巡逻的那二十几个老队员,经验丰富地形熟,我看就直接划归军管处吧?
编制算他们的,这样老乐这边人手不就宽裕些了?
加上之前从部队里挑选出来的骨干,现在总共有四十三人了吧?”
不等乐志海脸上的愁云完全舒展,秦云紧接着补充道:
“另外,考虑到莲花镇作为卫星镇的重要性,再额外给你增加十个编制名额。
让他们和莲花镇公所紧密配合,联防联控。
这样,老乐,够你施展了吧?”
公安力量相对于庞大繁杂的管理职责而言永远捉襟见肘,这个难题别说在1937年年,即便是几十年后也未曾完美解决。
秦云对此心知肚明,他无法凭空变出人手。
看着乐志海似乎还想开口争取点什么,秦云大手一挥,抛出了另一个筹码:
“这样!等咱们机械厂自己造的自行车下线,第一批,优先调配给你们军管处二十辆!
有了这两个轮子,巡逻效率能翻倍,总行了吧?”
“参谋长,我…”
“这次从美国进口了三辆福特4*4皮卡车,机械厂就不配了,先配给军管处、药厂实验室和机械厂研发团队。”
秦云瞥了乐志海一眼:“这可以了吧?”
乐志海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又想想未来的自行车和皮卡车,脸上表情复杂。
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我尽全力试试看吧!实在干不好…您赶紧把我撤了换能人!”
“想得美!”
秦云佯怒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带着笑意和不容置疑的信任。
“干不好就从一营滚蛋!还想以后打着回警卫连的主意?想屁吃呢!”
这话噎得乐志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能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地跟在两位领导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皮。
秦云和顾长松再次默契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位得力干将又好笑又信任的神情。
三人沉默地前行,气氛却比刚才轻松了一些。
他们没有走向喧闹的厂区或集镇,而是沿着一条安静的小路,来到了村口一片肃穆的空地。
这里,是新建的秦家庄公墓所在地。
几排新立的青石墓碑整齐地排列在松柏之下,散发着庄重凛然的气息。
秦云在一座空置的墓穴前停下,目光深远地望着父母的墓牌。
“我想在这里。”
他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深沉的情感,手指缓缓划过眼前的空间。
“建一座祠堂。
不是给哪家哪姓的,是给我们所有为这片土地、为心中理想而牺牲的战士和牺牲的工人安放英灵的地方。
他们是贾峪的脊梁,是我们的魂。
他们不该只在冰冷的石碑上留下名字,他们的精神值得后世子孙永远铭记,香火供奉。”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
“每年清明,我们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公祭,让后来人知道,今天的安稳日子,是用什么换来的。
上次强攻拐儿崖牺牲的那两位同志……
他们的灵位,就是这祠堂建成后的第一块,第二块基石!
就叫秦岭英烈祠吧。”
他转向顾长松,语气变得坚定而清晰:
“老顾,你亲自联络石营长,务必找到上好的花岗岩,请最好的石匠,将两位烈士的名字庄重地镌刻在灵位上,一丝不苟。”
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另外,再请教一下玄清和玄明两位道长。
看能不能在这祠堂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再修建一座清净的小道观或者精舍。
务必请两位道长,或者他们引荐真正有修行、有德行的大师,长久地驻锡于此,为英烈祠诵经祈福,护佑此地安宁,也抚慰英魂。
这,不仅仅是形式,是心意,也是一种传承。”
夕阳的金辉穿过松柏的缝隙,洒在三人的肩头,也落在那些静静沉睡的墓碑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荣光。
秦云说完,不再言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这片承载着血与火、记忆与未来的土地。
顾长松和乐志海也肃立在一旁,心潮起伏,无形的责任比那半本子的记录更加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尤其是乐志海,他望着那尚未建起的祠堂轮廓,仿佛看到了军管处未来工作的另一重意义——守护生者,亦告慰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