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符咒的光芒没入蛛女体内,它的反应却不再是狂暴,而是变得更加混乱和迟滞。攻击的动作变得犹豫不决,甚至有一次,那锋利的蛛腿几乎是擦着吴生的衣角掠过,却硬生生停了下来。蒙眼的黑布早已被血和泪浸透,更多的液体不断渗出,顺着那张清秀却扭曲的脸颊滑落,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它在哭。
即使神魂被禁锢,身体被扭曲,沦为杀戮的傀儡,那属于人类的、最后的一丝本能,依旧在哭泣。
吴生心中那股因杀戮而沸腾的杀意,悄然消散了一部分,转而涌起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他看着那双在黑布下不断淌血泪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灵魂在无间地狱中绝望的挣扎。
他不再犹豫。
面对再次迟缓扑来的蛛女,吴生做了一个让张伯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猛地将桃木剑插回腰间的剑鞘!
同时,他以快得留下残影的速度,从怀中贴身内衣里,取出了一枚物件。那并非符箓,而是一块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却通体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乳白色光晕在缓缓流淌的玉佩——昆仑山万年玉髓凝聚而成的“醒魂佩”!此物不含杀伐之气,唯有一个功效:唤醒被迷惑、被禁锢的纯净神魂,专破各类邪符控制!
“自寻死路!”张伯见吴生竟敢收剑,以为他力竭或托大,狂喜之下,枯瘦的身形如同鬼魅般扑上,干瘪的手掌中握着一柄用婴儿腿骨打磨、淬满了剧毒黑血的“子母阴魂刃”,直刺吴生毫无防备的后心!刃锋未至,那股阴寒刺骨、缠绕着无数婴灵哀嚎的怨气已然袭来!
吴生仿佛背后长眼,在骨刃即将及体的瞬间,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他看也不看张伯,全部的精神力都锁定在因他收剑而出现瞬间茫然的蛛女身上!
“醒来!”
他一声低喝,蕴含着道家真言的震慑之力,手腕猛地一抖!
“咻——”
醒魂佩化作一道柔和却坚定不移的白色流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射向蛛女脖颈后方那依然在闪烁、试图重新控制它的血色符文!
“滋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冰水中的轻响。醒魂佩稳稳地贴在了那符文之上。玉佩内部的乳白色光晕瞬间爆发,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阴霾。那扭曲、邪恶的血色符文,如同遇到克星的雪人,发出一阵剧烈的、不甘的扭动,随即在白色光晕中迅速消融、瓦解,最终“噗”的一声,彻底化为了一小撮黑色的飞灰,飘散消失。
“呃……”
蛛女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般,八根支撑身体的蛛腿瞬间软倒,整个身体“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灰尘。它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瘫在那里,微微抽搐着。蒙眼的黑布下,不再有血泪渗出,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然后,它,或者说,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颗属于人类女子的头颅。覆盖着部分甲壳的脸上,那双被黑布蒙住的眼睛位置,微微动了动。她似乎想抬起一只异化的、覆盖着刚毛的前肢,去触碰自己的脸,去扯掉那块蒙蔽了她不知多久光阴的黑布,但最终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异化,未能成功。
那张脸上,疯狂、痛苦、怨毒的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刚从无尽噩梦中惊醒的茫然。她微微歪着头,仿佛在倾听,在感受,在确认……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
“不!不——!我的蛛女!我的完美造物!”张伯看到这一幕,发出了比被杀猪刀捅穿喉咙还要凄厉的惨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彻底的疯狂,“你毁了它!你毁了我几十年的心血!我杀了你!!”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挥舞着子母阴魂刃,状若疯虎般再次扑向吴生,招式已全然没有了章法,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癫狂。
然而,就在他的骨刃即将触碰到吴生衣角的瞬间——
“唰!”
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色的闪电,以比他快上十倍的速度,猛地从侧面袭来!
是那只蛛女!
不,不再是那只被控制的“蛛女”。是她,那个刚刚挣脱了枷锁的女子!
她的一根前端锋利如矛的蛛腿,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精准、冷酷、带着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滔天怨愤,瞬间洞穿了张伯握着骨刃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张伯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子母阴魂刃“哐当”落地。他惊恐万分地扭头,看向那个他一手创造、又一手控制的怪物。
此刻,她已经用另外几根蛛腿,缓缓地、坚定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虽然依旧庞大、依旧狰狞,但那股暴戾、混乱的妖气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寂的、如同万丈寒渊般的恨意。
她“看”向张伯——尽管双眼依旧被黑布蒙着,但张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他的灵魂。
“你……你……你这孽畜!你敢反抗我?!是我给了你力量!是我让你超越凡俗!”张伯忍着剧痛,色厉内荏地尖叫,试图再次掏出符咒。
回应他的,是蛛腿的猛然收紧和旋转。
“噗嗤!”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筋肉撕裂声,张伯的整只右手,从小臂处被硬生生绞断!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
“啊——!”张伯惨叫着翻滚在地,脸上终于被无边的恐惧所吞噬。他看着那个一步步向他逼近的、沉默的复仇身影,涕泪横流,“不……不要……放过我……我错了……我可以帮你变回原样……我……”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高高抬起了那根沾满鲜血和碎肉的、最前端锋利无比的蛛腿。
吴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桃木剑在鞘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鸣。他有一万种理由阻止这场杀戮,维护所谓的“秩序”,将这只饱受摧残的生灵带回去“净化”或“封印”。
但他没有。
他看着那张恢复了清明、此刻却布满冰冷决绝的女孩的脸,看着她微微转向自己方向时,那眼神中传递出的、并非嗜血杀戮,而是某种寻求最终解脱的平静请求。
吴生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向那扇被他撞破的窗户,望向窗外沉沦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让她……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话音落下的瞬间。
“噗——!”
利器穿透血肉与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惊心动魄。
张伯的哀嚎与求饶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血液滴落在地面的、单调而残酷的“滴答”声。
过了许久。
吴生感觉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他回过头。
那个半人半蛛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一根蛛腿上,沾满了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狰狞、丑陋、沾满污秽的躯体,又“看”了看地上张伯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吴生为之动容的动作。
她缓缓地,用那几根支撑身体的蛛腿,弯曲下来,将那属于人类女子的上半身,尽可能地压低,朝着吴生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拜了一拜。
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里,蕴含了太多的含义:感谢他的不杀之恩,感谢他给予的解脱之机,或许……还有一丝对他目睹这一切不堪的歉意。
拜完之后,她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破了房间另一侧那扇布满蛛网的窗户!
“哗啦——!”
玻璃碎裂的巨响中,她那庞大而诡异的身影,融入窗外浓稠的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迷宫般的城中村建筑群深处,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吴生站在原地,没有试图去追。他理解,这只被从肉身到灵魂都彻底扭曲、饱经折磨的生灵,需要的不是审判,不是囚禁,甚至不一定是救赎……而是时间。一段独属于她自己的、去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的时间。
他沉默地走到房间中央。拾起那枚因为耗尽灵力而变得有些暗淡的醒魂佩,小心地收回怀中。然后,他取出几张“净天地神符”,分别贴在房间的四面墙壁和中央。
指尖逼出一滴纯阳精血,点在主符之上。
“敕令,焚邪!”
“轰——!”
金色的火焰凭空而生,却并非凡火。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舔舐着张伯的尸体、那巨大的铁笼、散落一地的邪恶符咒、以及地面上所有污秽的血迹与残渣。火焰燃烧时,发出阵阵凄厉的、仿佛有无形之物在哀嚎的异响,那是残留的妖气与怨念被净化消散的声音。
火光熊熊,将吴生面无表情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腰间的桃木剑,那泣血般的异象早已消失,温度也渐渐冷却,恢复成了寻常木质的温润。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神圣火焰中逐渐化为纯粹灰烬的罪孽之地,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这栋散发着最后一丝焦糊气味的筒子楼。
身后的火光,或许会引来消防车和围观的人群,但没有人会知道这里真正发生过什么。所有的罪恶、痛苦、挣扎与解脱,都将随着这冲天而起的火焰,掩埋在黎明到来之前的最后黑暗里。
城中村的馊水味依旧,但那股甜腥的腐臭,已然散去。
吴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无声的诘问,如同灰烬中的余温,久久不散:当正义的到来,必须以彻底的毁灭为代价,这其中的得失,又该如何衡量?那只携带着无尽痛苦与新生迷茫的蛛女,她的前路,又在何方?
这黑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