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自己也不知道那古老拗口的音节从何而来,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她的吟唱声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却在这氤氲着温泉蒸汽和药香的山谷中幽幽回荡,有一种奇异的、穿透时空的苍凉韵味。
那匹体型最为硕大雄壮的霜狼王,幽绿冰冷的眼眸中的暴戾和焦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以及一种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记忆被悄然触动的茫然。它不再低吼,只是微微歪着头,巨大的耳朵轻轻颤动,仔细倾听着每一个音节。它身后那几匹焦躁不安的霜狼,似乎也感受到了首领情绪的变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喉咙里依旧发出不安的咕噜声。
刘据和荆黎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云岫的吟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一个失忆的人努力回忆着梦中的片段。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无意识的行为对她消耗极大。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专注,仿佛通过这吟唱,与某种亘古存在的意志建立了微弱的联系。
终于,那古老的歌谣最后一个音节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霜狼王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云岫良久。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它缓缓地、极其人性化地低下头,将自己巨大的、覆盖着寒霜的狼首,轻轻抵在云岫微微颤抖的手心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轻的、近乎温顺的呜咽。
仿佛跨越了千年的契约,在这一刻得到了无声的回应和确认。
云岫仿佛被烫到一般,手指微微一缩,但看着狼王那双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古老智慧的幽绿眼眸,她心中的恐惧奇迹般地消散了。她试探性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狼王冰冷坚硬的鼻梁。
狼王没有反抗,反而微微蹭了蹭她的手掌。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荆黎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学者发现旷世奇珍般的狂热光芒,“古老记载中的‘狼神眷顾者’……能与霜狼沟通的萨满血脉……竟然真的存在!”
刘据也长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看着云岫与巨狼和谐相处的画面,心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个女子的身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短暂的宁静被峡谷方向再次传来的、更加激烈和密集的爆炸声与喊杀声打破!火光似乎更盛了!
霜狼王猛地抬起头,幽绿的眼眸望向一线天的方向,闪过一丝厌恶和警惕。它低吼了一声,用头轻轻顶了顶云岫,然后又看向山谷另一侧更为陡峭的岩壁方向,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它……它好像想带我们去哪里?”云岫不确定地说道。
荆黎顺着狼王示意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亮:“那边岩壁似乎也有开凿的痕迹!可能是另一条出路,或者……另一个入口!”
此刻,一线天方向战况激烈,原路返回蛇肠谷显然已不可能。相信这匹刚刚表现出善意的霜狼王,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跟它走!”刘据当机立断。
霜狼王似乎听懂了,低嚎一声,转身朝着那片岩壁走去。另外几匹霜狼也安静地跟在后面,不再露出敌意。
来到岩壁下,果然发现这里藤蔓掩盖之后,有一个比之前那个更隐蔽、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洞口。洞内漆黑一片,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霜狼王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示意跟上。
荆黎再次取出荧光珠照明。三人紧随狼王,再次进入黑暗的通道。这一次的通道更加古老粗糙,似乎是天然形成后又经过简单修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某种矿物质的味道。
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前方传来微弱的水声和光线。走出通道,他们竟然来到了一个更加奇特的地方——这是一条位于山腹之中的地下暗河河道,河道两旁是狭窄的砾石滩。而令人惊讶的是,暗河两旁的岩壁上,镶嵌着一些能够发出微弱磷光的矿石,使得这里不至于完全黑暗。暗河水流湍急,不知通向何方。
霜狼王停在这里,用爪子指了指暗河下游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云岫,低吼一声,便带着它的狼群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来的通道黑暗中,似乎它们的职责只是守护那片温泉谷和祭坛,并不愿远离。
“它是在告诉我们,沿着这条暗河向下走,可以离开这里?”刘据推测道。
荆黎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暗河的水流和岸边的痕迹,点了点头:“水流方向是往东南,与蛇肠谷出口方向大致相同,但更隐蔽。岸边有些模糊的爪印和……似乎是人工开凿的简陋台阶,看来确实是一条鲜为人知的通道。”
暂时脱离了险境,但一线天激烈的战况依旧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不知道贺拔头领和隼兄他们怎么样了……”云?若忧心忡忡地望向来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刘据面色凝重。那剧烈的爆炸声绝非好事,恐怕是贺拔峻动用了最后同归于尽的手段才能制造出如此动静。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然后才能打探消息。”刘据沉声道。他们现在自身难保,贸然返回只是送死。
三人沿着阴暗的地下暗河,踩着湿滑的砾石,艰难地向东南方向行进。暗河两旁磷光矿石提供的照明有限,脚下深浅不一,行进速度很慢。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隐约传来了更大的水声,似乎有光亮透入。
“快到出口了!”荆黎精神一振。
果然,再往前一段,暗河汇入一条更大的地下河中,而在一旁的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出的天然洞口!天光从洞口照射进来!
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洞口外是更加陡峭的峡谷,下方水声轰鸣,似乎是一条奔腾的河流。而洞口的位置离下方河面有数丈高,陡峭湿滑,极难攀爬。
“看对面!”荆黎忽然指着洞口对面崖壁。
只见对面崖壁上,竟然悬挂着几条看起来颇为结实的藤索和绳梯,一直垂到下方的河滩上!而且,在对面的河滩上,似乎还有临时驻扎过的痕迹——熄灭的篝火残骸、一些丢弃的破损工具,甚至还有几面插在地上、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颜色的破烂旗帜。
“这里有人来过!而且似乎刚离开不久!”刘据警惕起来。
荆黎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些旗帜上模糊的图案,脸色微变:“那是……‘狼神殿’的图腾旗!还有……河西刀盟的标记!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还在这里驻扎过?”
狼神殿?那个亦正亦邪、崇拜狼神、活跃在边塞的神秘教派?他们怎么会和河西刀盟的人在一起?还出现在了这条隐秘的水道出口?
就在这时,下方河滩远处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在快速靠近!
三人立刻伏低身体,隐藏在洞口阴影处,紧张地向下望去。
只见从密林中冲出来的,赫然是二三十名穿着混杂、但大多带着狼神殿狼头图腾装饰的汉子,他们中间还搀扶着几个浑身是血、穿着河西刀盟服饰的伤员!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披着破旧狼皮斗篷、脸上涂着诡异油彩、看不清年纪的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根镶嵌着狼头的骨杖,眼神锐利如鹰。
这群人狼狈不堪,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冲到河滩后立刻紧张地布置警戒,救治伤员。
“是狼神殿的人!还有我们刀盟的兄弟!”刘据低声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刀盟的人怎么会和狼神殿混在一起?还如此狼狈?一线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然,那个手持狼头骨杖的首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刘据三人藏身的洞口!
“上面的朋友!看了这么久,何不下来一见?”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山谷间回荡,“是敌是友,总得露个面才知道吧?放心,若是朋友,我‘狼枭’以狼神之名起誓,绝不会为难你们。若是敌人……”他冷笑一声,手中的骨杖轻轻顿地,周围那些狼神殿汉子立刻举起弓弩,对准了洞口方向!
行踪暴露了!
刘据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感知如此敏锐!
下去,还是立刻退走?退走意味着可能失去了解一线天战况的机会,也可能会激怒对方。下去,则要面对这群来历不明、刚刚经历血战的狼神殿和刀盟残兵。
刘据快速权衡利弊,看了一眼荆黎。荆黎微微点头,低声道:“‘狼枭’是狼神殿一位地位较高的祭司,名声不算太坏,或许可以一试。”
刘据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对着下方朗声道:“下面的朋友,我等并非敌人,亦是遭难流落至此。不知诸位可是一线天河西刀盟的兄弟?”
听到“一线天”三个字,河滩上那群人明显骚动起来。那几个刀盟伤员更是挣扎着抬起头,急切地望上来。
那名叫狼枭的祭司眼中精光一闪,挥了挥手,让手下放下弓弩,高声道:“既然知道一线天,那便不是外人!请下来一叙!我等刚从那修罗场逃出来,正好有话要问!”
刘据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荆黎率先抓住一根藤索,敏捷地滑了下去,落地后迅速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确认没有埋伏,这才示意安全。
刘据小心地护着云岫,也相继借助藤索和绳梯下到了河滩。
脚踩实地,那群狼神殿汉子和刀盟伤员立刻围了上来,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审视,以及一丝看到生人的急切。
狼枭走上前来,他那涂满油彩的脸看不出表情,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仔细打量着刘据三人,尤其在看到云岫时,他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讶异。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从这‘水狼道’出来?”狼枭沙哑地问道,“看你们的样子,不像阴山派的杂碎,也不像匈奴鞑子。”
刘据抱拳,依旧沿用化名:“在下刘季,这位是云岫姑娘,这位是荆黎先生。我等与贺拔峻头领是朋友,此前在一线天做客,遭遇围攻后被迫从一条秘道逃离,误入此地。不知一线天如今情况如何?贺拔头领和阿史那隼兄弟可还安好?”他急切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贺拔峻和阿史那隼的名字,那几个刀盟伤员顿时眼圈一红,其中一个断臂的汉子哽咽道:“完了……一线天……完了!贺拔头领他……他为了让我们突围,点燃了最后的火药库,和冲进来的阴山派长老‘开山手’雷豹同归于尽了!呜呜呜……”
什么?!贺拔峻死了?!雷豹也死了?!一线天失守了?!
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听到这确切的消息,刘据还是如遭重击,心中涌起巨大的悲痛和愤怒!那个豪爽仗义、视他们为兄弟的虬髯大汉,竟然就这样战死了!
“那隼兄呢?!那个胡人高手呢?!”刘据急声追问,声音都有些嘶哑。
“隼爷……隼爷他……”那断臂汉子抹了把眼泪,“他带着几个弟兄引走了大部分追兵和金雕,我们突围的时候,看到北面烟尘大作,杀声震天,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阿史那隼生死未卜!
接连的噩耗让刘据的心沉到了谷底。云岫也脸色苍白,紧紧咬住了嘴唇。
狼枭叹了口气,接口道:“我们狼神殿的一支小队原本在附近活动,察觉到一线天大战,本想伺机看看能否捡点便宜,却正碰上这些刀盟兄弟突围出来,被阴山派的杂碎和一股匈奴骑兵追杀,便出手接了把力,一起逃到了这里暂时躲藏。”他指了指身后的伤兵,“可惜,我们也折了几个好手。”
原来如此。是狼神殿偶然救了这些刀盟残兵。
“多谢狼枭祭司出手相助!”刘据郑重地向狼枭行了一礼。
狼枭摆了摆手:“不必谢我。狼神殿与阴山派本就不对付,碰上了自然要咬他们一口。”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云岫,带着一丝探究,“这位姑娘……身上似乎有种……很特别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一些古老的传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来自何方?”
又来了!云岫的特殊气息似乎总能引起这些神秘人物的注意!
云岫下意识地往刘据身后缩了缩。
刘据心中一凛,正想开口搪塞过去。
突然!
“咻——嘭!”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射入众人旁边的河水中,炸起一团水花!
紧接着,河滩上下游的密林中,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呼喝声!
“找到他们了!在这里!” “狼神殿的余孽和刀盟的残兵!一个都别放跑!” “放箭!给我射死他们!”
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密林中暴射而出!
阴山派和匈奴的追兵,竟然这么快就追来了!而且形成了合围之势!
刚刚脱离虎口,又再陷狼窝!河滩地势开阔,无处可躲!
“结阵!防御!”狼枭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手中狼头骨杖挥舞,一层淡淡的、仿佛由烟雾构成的狼头虚影瞬间出现在众人前方,竟堪堪挡住了第一波箭雨!但虚影也剧烈晃动,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其他狼神殿汉子和刀盟残兵也立刻依靠河滩上的巨石和丢弃的物资拼死抵抗!
“跟我来!这边有个浅滩可以过河!对岸林子密,好躲!”一个狼神殿汉子指着下游方向一处水流较缓的地方大喊。
“走!”狼枭大吼,维持着狼头虚影,且战且退。
刘据护着云岫,荆黎紧随其后,跟着狼神殿和刀盟残兵向着下游浅滩冲去!
箭矢不断从身边掠过,钉入地面和水中,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终于冲到浅滩边,河水及腰深,冰冷刺骨。众人顾不上许多,拼命向对岸冲去。
对岸的密林中也有伏兵杀出!眼看就要被前后夹击,困死在河中!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
“嗷呜——!!!”
一声无比苍凉、无比雄浑、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狼嚎声,猛地从众人身后的山崖方向炸响!声浪滚滚,震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这声狼嚎充满了无尽的威严和力量,甚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喊杀声!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两侧密林中那些正在射箭、冲锋的阴山派和匈奴兵,他们胯下的战马如同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瞬间惊惶失措,人立而起,疯狂地嘶鸣、跳跃,将背上的骑士纷纷甩落!就连那些凶悍的匈奴猎犬,也夹着尾巴,发出恐惧的哀鸣,掉头就跑!
攻击阵型瞬间大乱!
就连狼枭维持的那狼头虚影,在这声真正的、蕴含着古老力量的狼嚎面前,也显得黯淡失色,微微颤抖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向狼嚎传来的方向——
只见在刘据三人方才下来的那个高耸洞口处,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那匹雄壮的霜狼王!它傲然立于洞口边缘,仰天长啸,月华(天色已近黄昏)仿佛凝聚在它身上,让它如同披着一层银辉的神只!在它身后,隐约可见更多霜狼的幽绿眼眸在黑暗中闪烁!
是它!是它那一声充满古老力量的嚎叫,震慑了万兽,搅乱了战局!
狼枭看着洞口那神骏非凡的霜狼王,又猛地看向被刘据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云岫,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狼神……真正的狼神眷顾者……传说竟然是真的?!!”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趁此机会,刘据大吼一声:“快过河!”
众人如梦初醒,拼命冲过浅滩,钻入了对岸的密林之中。
身后的追兵阵脚大乱,一时间难以组织有效的追击。
狼枭最后一个退入林中,他回头望了一眼洞口那如同守护神般的霜狼王,又深深看了一眼云岫,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