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林中异变,刘衍一行人彻底老实了下来,再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日里只在划定的海滩区域活动,靠着秦寿每日派人送来的有限食物和清水维持生计,同时加紧修复那艘破损的楼船。只是船上工匠有限,工具也因海难遗失大半,修复工作进展极为缓慢,这让刘衍心中愈发焦灼。
这一日午后,海风略带咸腥,吹拂着沙滩。刘衍远远望见徐靖正坐在一块礁石上,对着面前摊开的一块打磨光滑的木板(上面是他用炭笔绘制的简易舆图)怔怔出神,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与这仙境格格不入的忧色。
刘衍心中一动。这几日观察,他已基本确定此人就是琅琊徐靖,一个颇有才学却遭逢家变的年轻士子。观其能与岛主比邻而居(虽住岩洞,但明显非仆役),且那灵秀异常的小女孩似乎也常向他请教,可见在此地地位特殊,至少颇得岛主信任。若能与他交好,或许能多了解一些岛主的态度,甚至……为将来争取一些转圜的余地。
整理了一下虽陈旧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华贵的衣袍,刘衍缓步走了过去,在距离徐靖数步之外停下,拱手道:“可是琅琊徐文安先生?”
徐靖从沉思中惊醒,见是刘衍,连忙起身还礼,态度不卑不亢:“正是在下。王爷有何指教?”他已知晓刘衍身份,但在这海外仙岛,所谓的王侯身份,早已褪去了大部分光环。
“指教不敢当。”刘衍苦笑一声,在徐靖对面的另一块礁石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块绘着大汉疆域轮廓的木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见文安对此舆图出神,可是在忧心故国之事?”
徐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王爷此番出海,想必……与朝中巨变有关?不知如今神州情势,究竟糜烂至何等地步?”他困居岛上两年,虽从秦寿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和自身感知中知道外界动荡,但具体细节却知之不详。
提到此事,刘衍脸上的苦涩更浓,长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文安既问,本王也不相瞒。如今……已非‘糜烂’二字可以形容,实乃大厦将倾,回天乏术矣!”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所知信息和盘托出:“王莽那逆贼,假借‘安汉公’之名,行篡逆之实。如今他虽未正式废帝自立,但朝政大权尽握其手,孺子婴不过傀儡。他笼络士人,推行所谓‘新政’,实则尽收天下田亩为‘王田’,奴婢为‘私属’,皆不得买卖,美其名曰抑制兼并,实则弄得怨声载道,农商凋敝。更兼其党羽遍布州郡,排除异己,我刘氏宗亲……或被构陷,或被监视,稍有异动,便有灭门之祸。”
刘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凉:“本王身为宗正,不忍见高皇帝基业毁于一旦,曾联络几位忠直宗亲意图……唉,奈何事机不密,反遭其害,只能仓皇出海,以期保留一丝血脉,图谋……或许再无可能的将来。”
徐靖听得面色凝重。他虽然料到外界混乱,却没想到已到了权臣公然准备篡位、宗室几无立锥之地的程度。王莽的“新政”他略有耳闻,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如同空中楼阁,必然导致执行层面的混乱与底层更残酷的盘剥。
“竟已至此……”徐靖喃喃道,心中一片冰凉。他原本还对汉室抱有一丝希望,认为或许只是君王昏聩、吏治腐败,若能出现明主贤臣,尚有挽回余地。可如今,竟是根基本动摇,篡逆者已磨刀霍霍,准备改天换日了。
“岂止于此!”刘衍见徐靖动容,继续说道,“地方豪强,趁乱而起,拥兵自重者不在少数。流民遍地,小股寇乱此起彼伏。天灾亦是不断,去年黄河决口,淹没四郡三十二县,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这煌煌大汉,立朝近二百载,何曾有过如此凄惨之景象!”(注:西汉公元前202年建立,至公元前8年左右,约194年,故称近二百载)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发白:“王莽此人,虚伪狡诈,善于收买人心。如今他势大,天下噤声。但本王相信,高皇帝在天之灵庇佑,忠臣义士绝不会坐视!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刘氏子孙,便当奋起抗争,匡扶社稷,重振汉室雄风!”
说到此处,刘衍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靖,语气变得极为恳切:“文安先生!你乃饱学之士,心怀仁义,更曾亲历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之害,深知民间疾苦。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尔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待本王修复船只,必当重返神州,联络志士,共谋大事!”
他略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带着极大的诱惑力:“先生大才,屈居于此海外之地,虽得清静,岂非辜负平生所学,枉负一腔济世之志?若能随本王同行,他日若能光复汉室,先生便是从龙之功,位列三公,青史留名,岂不远胜于此地寂寥?”
海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刘衍话语中的炽热与期盼。他紧紧盯着徐靖,等待着他的回应。在他看来,徐靖这样的年轻士子,正是满腔热血、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自己以宗室大义、功名利禄相邀,他岂有拒绝之理?至于这仙岛岛主……虽神秘,但终究是方外之人,难道还能阻拦手下人(他潜意识已将徐靖视为岛主下属)去追求“正途”?
徐靖沉默了。
他听着刘衍慷慨激昂的陈述,心中确实波澜起伏。家国之恨,身世之悲,与刘衍所言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青史留名,位列三公,何尝不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若能铲除奸佞,澄清玉宇,让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他毕生所愿。
然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岛屿深处,那被繁花灵木掩映的木屋方向。他想起了这两年来岛上的宁静生活,想起了恩公秦寿那深不可测却又淡然超脱的身影,想起了阿莲嫂子的温柔照顾,更想起了小秦汐那纯净无邪、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垢的笑容。
这里的安宁,是他在那个混乱污浊的外界从未体验过的。恩公救他性命,予他栖身之所,从未要求过什么。而那个他曾经寄托理想的大汉王朝,真的还有匡扶的价值吗?根基已腐,人心已散,纵有忠臣义士,又能挽回几分?王莽固然是篡逆之贼,但汉室自身的腐朽,难道不是酿成今日局面的根源之一吗?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恩公不喜纷扰。自己若答应刘衍,无疑是将外界的麻烦引向恩公,这岂是报恩之道?
良久,徐靖缓缓抬起头,迎上刘衍期盼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王爷厚爱,靖感激不尽。王爷所言国事,确实令人痛心疾首。匡扶汉室,更是大义所在。”
刘衍闻言一喜。
但徐靖话锋一转:“然而,靖才疏学浅,经历家变,早已心灰意冷。此番漂流至此,得蒙恩公收留,方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此地于靖,已非暂居之所,实乃再生之地。恩公于我有活命之恩,靖虽不才,亦知‘义’字当先。岂能因外界纷扰,便弃恩公于不顾,再卷入那权力倾轧之中?”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汉室气数……非我等微末之力可以挽回。王爷欲保留血脉,以图将来,乃明智之举。但请恕徐靖难以从命。此地,便是徐靖的归宿了。”
说罢,他对着刘衍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收拾起那块绘着舆图的木板,步伐沉稳地向着自己居住的岩洞走去。
刘衍僵在原地,脸上的喜悦尚未完全绽开便已凝固,最终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愕然与深深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慷慨陈词,许以重利,竟换来对方如此干脆的拒绝!而且理由竟是……要报恩?要留在这海外孤岛?
他看着徐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云雾缭绕、宛若仙境的岛屿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这岛上的人,从岛主到这位书生,似乎都对那凡尘的功名利禄、王朝兴替,有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超然。
道不同,不相为谋。
刘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想借助外力匡扶汉室的梦想,在这座海外仙岛上,恐怕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前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