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突然终止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质疑和抗拒,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试图确认消息的真实性,甚至幻想着能有转圜的余地。然而,得到的回复是冰冷的:所有在外实习学生必须立即返校,接受统一体检和隔离观察,拒不返校者,按退学处理。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我们像一群被突然告知演出提前结束的演员,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装,告别这段尚未尽兴的舞台。
第二天,我留在宿舍处理后续琐事。约好上门回收饮水机的人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后,面对对方“特殊时期,东西不好处理”的强势压价,我最终还是无奈地以极低的价格卖掉了那个半新的饮水机,连同一些小家电也一并贱卖。形势比人强,能换回一点路费已是万幸。
中午,罗曼约我吃饭,地点选在了我们之前一起采访过的那位巴西厨师工作的西餐厅。餐厅氛围安静,带着异国情调。那位热情的巴西厨师还记得我们,坚持要为我们这顿“告别宴”买单。推辞不过,最后罗曼趁去洗手间的间隙,悄悄把账结了。
下午,我回报社办理手续。先去人力资源部盖章,那张薄薄的实习鉴定表,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然后回到体育部,整理工位,归还借阅的资料。同事们纷纷过来道别,语气中带着惋惜和祝福。邱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完成学业,以后有机会再来!”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
晚上,是部门特意为我安排的欢送宴。部门里和我相熟的记者、编辑,以及所有的实习生都来了。圆桌上摆满了菜肴,气氛却不如往常聚餐那般热烈。我注意到空着一个座位,用眼神询问邱老师。他低声解释:“给老大留的,他说忙完就过来。”
宴会开始,大家轮流说着对我的印象和临别赠言。回忆着初次见面时的生涩,夸赞我后来的努力和进步。轮到“斯特妹”时,她起初还说得像模像样,但没说几句,就习惯性地拐了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实习期间的“丰功伟绩”和遇到的“趣事”,仿佛她才是今晚的主角。我只好低头盯着面前的骨碟,有节奏地点头,假装听得认真。
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编辑总监走了进来。他的出现打断了“斯特妹”如痴如醉的自我陈述。他走到她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优秀的记者,首先要学会客观呈现事实,而不是天天绕着自己那点事讲故事。你再这样下去,我就给你叔叔打电话,建议他让你提前结束实习。”“斯特妹”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合十对着编辑总监作揖求饶。
于是,关于对我的印象和祝福这个话题再次被捡起来,最后轮到编辑总监,他沉吟片刻,说道:“第一印象,这个小姑娘,挺干净的。” 包间里响起一阵掌声和叫好声。他顿了顿,继续说:“第二印象,这个小姑娘,骨子里挺倔强的。” 又是一阵掌声。“第三印象,”他微微颔首,“这个小姑娘,有几分灵气和才华。” 众人继续叫好。邱老师起哄:“老大,还有没有第四印象啊?”编辑总监被逗笑了,摇摇头:“第四印象啊,这个小姑娘有时候有点呆。”邱老师不依不饶:“那第五呢?”编辑总监故作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第五,嗯,这小姑娘,仔细看,长得还挺漂亮。” 这话引得全场起哄大笑。他抬手压了压笑声:“好啦好啦,可以了。再说就成捧杀了,她该骄傲了。”
邱老师适时提醒:“老大,还有祝福呢!”
编辑总监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就祝梓寻,以后成为一个知世故而不世故,能实现自己生活目标的人吧。”
我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举起酒杯,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总监,谢谢邱老师,谢谢大家!这段时间,感谢大家的包容、指导和照顾,这段实习经历是我人生中非常宝贵的一笔财富,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也希望以后大家常联系,莫相忘!”
然而,人生聚散无常。那一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编辑总监和邱老师。许多年后,罗曼已成为知名体育学者,闲聊间提起旧事。他告诉我,邱老师曾辗转联系过他,想请他帮忙牵线采访某位体坛巨星,但最终未能成行。而关于编辑总监,消息更少,只听说他后来从报社离职,具体去了哪里,发展如何,便无从知晓了。但是,每当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挫折,感到迷茫时,总会想起编辑总监那句沉甸甸的祝福——“知世故而不世故”,它像一颗遥远的北极星,在纷繁复杂的世相中,为我提供着指引。
离开羊城的那天,气温飙升。我们打包好所有行李,坐在几乎被搬空的宿舍里,汗水浸湿了衣衫。空气凝滞不动,那种燥热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感染了那种令人闻之色变的“非典”。为了寻求一点心理安慰,我们用冰红茶混着牛奶,勉强送服了几片板蓝根冲剂,味道古怪得让人皱眉。
薇薇的指导老师亲自来送她,细致地帮她安置好大件行李,还热情地请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实习生一起吃了午饭。下午,年级长带着几个男生,帮所有女生把沉重的行李搬运到火车站。二十一个人,在火车站广场汇合,每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场面颇为“壮观”。
我们乘坐的是绿皮慢车,停靠的站台距离进站口异常遥远,必须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艰难地翻越一座长长的廊桥。等终于找到自己的铺位,我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牛仔裤黏糊糊地贴在腿上,口罩也浸满了潮气。然而,极度的疲惫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按住了我,在火车有节奏的“哐当”声中,我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蒙蒙亮。火车正缓缓驶入星城站。冰冷的空气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同学们纷纷从行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毛衣、外套穿上。系学生会的干部们早已等在站台上,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一边说着“辛苦了”、“欢迎回来”,一边帮我们把行李搬上大巴车。
踏上大巴车,紧绷了数十小时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车子缓缓启动,驶出火车站,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我靠在微微震动的椅背上,闭上眼睛,羊城数月的生活片段如同电影胶片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初到时的忐忑,第一次采访的紧张,被肯定时的欣喜,受委屈时的郁闷,还有那些可爱又可气的同事们……一切喧嚣与悲喜,都随着车轮的前行,被留在了身后,化作仓促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