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先帝明鉴,只允其限制官员讲学,未采纳摧毁书院的激进之策。
没想到,张居正今日竟旧事重提,高仪生怕年轻皇帝一时不察,受了蛊惑,铸成大错。
朱翊钧也是听得眼皮一跳。
元辅,你也太激进了!
他心下暗叹。
历史上张居正身后名声之所以那般不堪,与他晚年力行此策有莫大关系!
当时,张居正以“徒侣众盛,异趋为事,摇撼朝廷,爽乱名实”为由,悍然下诏毁尽天下非官办书院,
仅应天一带就有六十四处书院被改为衙门官舍,引得士林震怒,怨声载道。
看来,张居正是见自己近来也对屠羲英、赵志皋这等只知讲学、不务正业的官员表露不满,便想趁热打铁,一举根除后患。
但朱翊钧岂肯行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在高仪出声反对后,他连忙顺着话头劝道:“先生曾以《帝鉴图说》告诫于朕,
理政当如烹小鲜,须徐徐图之,不可躁进而求速效。先生今日此言,莫非是有意考校朕否?”
他引经据典,继续道:“昔年嘉靖十七年,世宗皇帝亦曾力禁书院,然结果如何?
‘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甚至一度官府越禁,民间私学越盛。
可见讲学之风,岂是单靠摧毁几间书院便能遏制的?”
虽然他同样看不惯屠羲英、赵志皋这等官员,但也远未到要用如此酷烈手段的地步。
这简直是政治上的自杀行为,一旦强行推行,不知会有多少中间派甚至支持者离心离德。
张居正见皇帝与高仪竟不约而同地反对,脸上难免掠过一丝失望,但他仍坚持己见,努力劝说道:
“陛下!如今两京十三省,府、州、县皆有官学,京师更有国子监,育人渠道已然完备。
既有官学正道,岂能坐视私学蔓延,滋生异端?”
“彼辈书院,往往召聚游食无行之徒,倡言伪学,标新立异,更兼互相攻讦,党同伐异!
书院一日不禁,则讲学一日不止,流毒无穷!”
“岂能因前路艰难,便畏缩不敢为?”
在张居正看来,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其学说本身并无大问题。
问题在于,念经的和尚太多,好好的学问被衍生出无数支流旁系。
流派一多,各种奇谈怪论便层出不穷。
彼此之间为了争个高下,自然要四处讲学,吸引信众,扩大影响。
若不从根源上铲除这些孕育门户的温床,赵志皋、屠羲英之辈如何能绝?
看看近来,连续两届科举状元都是这等热衷讲学、交游广阔之徒,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高仪勉强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安抚道:“元辅此言,未免过于忧虑了。
书院好毁,然人心难服,众口难噤。
只怕强行摧毁,反而会激起更大的反弹,适得其反啊。”
张居正怫然不悦,正要出言驳斥。
朱翊钧却在此刻开口,神色郑重,语气坚定:“先生所言,有其道理。
然朕以为,百姓需得衣食丰足,方有闲情逸致去听那些学人士子讲述各种道理。
若非如此,他们听的便不是圣贤之道,而是白莲教的蛊惑,是五斗米道的符咒了。
百姓有心向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太平年景的象征,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谈到学说本身:“至于程朱、陆王之学,因世殊时异,渐生歧义,
乃至出现异端邪说……此乃学术发展之常态,无可避免。
便是孔圣所传之儒学,千载之下,不也衍生出诸多各有‘特色’的流派吗?
我等后人,何德何能,妄想逆势而行,定于一尊?”
他明确划定了界限:“朕下令禁止官吏在职期间聚众讲学,是为了禁绝党朋阿附、不务正业之辈,整肃官场风气。
然民间讲学,探讨学问,只要不违律法,何罪之有?”
“若其言论确有诽谤朝政、蛊惑人心之实,自有《大明律》在,法司可依律惩处。
若其并无罪责,岂能因朝廷一言不合,便大兴挞伐,行焚书毁院之举?”
“元辅,” 朱翊钧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张居正,
“毁天下书院之事,关乎文脉,牵动天下士子之心,请恕朕……不能应允。”
朱翊钧内心是理解张居正的。
在这个时代,通过讲学、结社来形成政治势力,干预朝政的例子比比皆是。
从徐阶、李春芳,到如今的王世贞、赵志皋,乃至后世臭名昭着的东林党、复社,皆是如此。
若不加以约束,任其发展,最终便是结党营私,在野订盟,甚至操控舆论,架空皇权。
发展到极致,便是明末复社那般情状,盟主一声令下,能动员上万士子;
暗中把持科场,谁中状元,谁点进士,皆由其幕后操纵;
乃至内阁首辅,亦需看其脸色行事。
盟主张溥,竟有“民间皇帝”之称!
但即便如此,朱翊钧依然选择了拒绝。
他不能为了遏制潜在的政治结社风险,就滥用看得见的权力大手,对思想学说进行粗暴的物理消灭和言论打压。
尽管当下各大流派大多“费拉不堪”,言之无物,但这种相对“百花齐放”的思想环境本身,却是难能可贵的。
要知道,在固有的文化体系内,能够内生性地进行哲学思辨和自我更新,是极其不易的。
这片土壤中,或许真能生长出新的思想幼苗。
事实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突破性的观点。
例如,有学者开始将皇帝权力的合法性来源,从虚无缥缈的“天授神权”,悄悄转向了更具现实意义的“司牧责任”——
“天以大位托之皇上,岂以崇高富贵独厚一人?
盖付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
故曰天子,言代天管理万民也”。
这已然是将君主与臣民的关系,从单向的统治与被统治,向双向的权责对等悄然转换。
谁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法孕育出新的思想之光?
若非后来时运不济,寰球竞争的胜负,犹未可知。
正是因为这珍稀而脆弱的思想幼苗正在自然生长,稍见雏形,朱翊钧从未想过对其动用斩草除根的手段。
即便是想要引导、改造经学,他也是召来文坛领袖王世贞,
准备通过公开的辩经、论道,进行思想上的碰撞与融合。
如今,又岂能因噎废食,功亏一篑?
所以,朱翊钧这次非常明确地,驳回了张居正的激进提议。
张居正凝视着年轻的皇帝,目光复杂。
登基以来,皇帝大多时候并不直接插手内阁的具体政务,他作为首辅,深得信任,几乎独揽大权,推行新政。
但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意见不合”的阻力。
这种感觉颇为奇异,既有建议被驳回的不悦,又有看到皇帝逐渐形成自己主见的欣慰,还夹杂着一丝事情发展脱离完全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一时沉默不语。
他微微回头,瞥了一眼跟在后方、负责记录圣言的起居注官,又打量了一下身旁皇帝那已渐渐抽条、显露出少年人挺拔姿态的身形。
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陛下,真的开始长大了。
满腹的雄辩之辞,在喉头滚动,最终却都被他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陛下圣虑周全,所言自有道理。
然臣只怕……彼辈借此书院为据点,勾连声势,诽谤朝政,蛊惑人心。”
“待考成法全面铺开,乃至数年后的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触及利益更深更广,彼等必借讲学之名,煽风点火,届时恐生大乱啊!”
考成法在京师的试点即将结束,下一步便要推向大半个明朝疆域。
而更为艰巨、动及根本的清丈田亩、改革赋役,也已在规划之中,最多三四年便要提上日程。
张居正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自信:“先生,只要我们自身持身以正,谋国以忠,行事有章法,朝局便乱不了。”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句,语气斩钉截铁:“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张居正显然并未被完全说服,但他也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就此事强谏。有些分歧,需要时间来证明。
翰林院
“陛下驾到——”
“臣等恭迎陛下!”
翰林院衙门不算宽敞,毕竟是沿用前朝鸿胪寺旧署改建。
除了文翰、文史、弘文三馆,便只有正中一座略显朴素的翰林正堂。
朱翊钧站在庭院之中,一面抬手示意跪迎的众庶吉士、编修、检讨等人起身,一面目光扫视着这座号称“玉堂清贵之地”的院落。
掌翰林院事王希烈陪侍在侧,恭敬地介绍着:“陛下,此文翰馆,乃侍读、侍讲、侍书、五经博士、典籍、待诏诸位先生治学之所……
彼处文史馆,则是修撰、编修、检讨诸位大人……”
朱翊钧的心思却并未放在这些程式化的介绍上。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了那位身形瘦削、面容端谨的修撰王家屏身上。
他微笑着,朝王家屏的方向招了招手:“王卿,到朕近前来。”
正在介绍情况的王希烈闻言,下意识地就欲迈步上前,抬头却见皇帝的目光越过自己,正看向身后的王家屏,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动作僵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继续介绍,还是该退下,只得讪讪地摸了摸脸颊,目光游离。
王家屏面色平静无波,越过身旁神色各异的同僚,稳步走到皇帝面前,依足礼数,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叩见陛下。”
朱翊钧上前一步,亲手将王家屏扶起,并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他环顾四周那些或羡慕、或好奇、或带着审视目光的翰林官员,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院落:
“翰林院,乃国朝储才养望之重地,向来群英荟萃,于各项朝事政务,从无落于人后者。”
“自行考成法以来,院内贤才兢业奋勉,获评优等者众多。
然,诸卿之中,却无人能如王卿这般,出类拔萃,卓然不群!”
“自考成法施行一年间,王卿分纂两朝实录,不仅进度遥遥领先,更能雕琢文字,持正不谀,秉笔直书,深得史家三昧。”
“去岁,先后拟写《孝懿皇后谥册文》、《圣母中宫尊号册文》、《圣母尊号册文》、
《仁圣皇太后尊号册文》、《慈圣皇太后尊号册文》,字字珠玑,句句恳情,深合朕心与两宫太后之意。”
“而后,王卿奉命教习内书堂小内侍,兢兢业业,诲人不倦,诸生皆对其交口称赞,心悦诚服,以师礼事之。”
“年初,朝廷需遣使入蜀册封藩王,路途遥远,艰险难测,诸臣或默然,或推诿,独王卿挺身而出,慨然受命,忠勇可嘉!”
“去岁秋讲之后,王卿补入经筵讲官之列,为朕进讲。
朕亲见其废寝忘食,备极辛劳,所备课程言之有物,深入浅出,使朕获益良多……”
朱翊钧口中不吝溢美之词,神色间充满了激赏之意,几乎将王家屏夸成了翰林院的楷模,官员的典范。
这一幕,看得周遭众多庶吉士、翰林眼热不已,心中五味杂陈,羡慕、嫉妒、渴望……种种情绪交织。
谁都明白,经皇帝如此当众、执手盛赞,王家屏未来的仕途,必将是一片坦荡,不可限量!
而那些自诩才学不下于王家屏,却未能得此殊荣者,眼中更是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酸涩与不甘。
朱翊钧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表演略显夸张,考成获评“优上”者并非只有王家屏一人,或许还有做得更出色的。但,政治需要榜样。
仅凭“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一条潜规则,王家屏的起点就已胜过许多埋头苦干的官员。
加之他出身山西农家,是靠着“且耕且读”一步步考上来的,身上没有那么多门户派系的烙印,正是为“考成法”站台代言的最佳人选——
你们看,只要在岗位上踏实肯干,做出实绩,就比那些终日奔走讲学、攀附结党的人更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