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中枢用人自有其平衡之道,向来讲究南北混用,相互制衡。
例如,若首辅是南人,那么都御史(监察首长)则多用北人;反之亦然。
眼下,正因为屠羲英是南直隶人士,而吏部左侍郎申时行亦是南人,右侍郎温纯则是皇帝为平衡而特意提拔的陕西籍官员。
在此敏感时刻,若内阁阁臣(张居正湖广人,高仪浙江人,皆属广义上的南方)贸然介入对屠羲英的处置讨论,
难免会让皇帝心生疑虑,以为考成法尚未见大效,党争之弊却已借机复萌。
好在,小皇帝看起来还是很明事理的。
只见朱翊钧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地说道:“二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
朕今日来此,本意并非直接插手具体政务处置,不过是想借此地之案卷,带领众庶吉士实地观政,了解吏治之实情,知晓考成之法要。
至于官员最终如何处置,自有朝廷规制可循。
吏部依制拟定意见,报与内阁票拟,朕自会依议批红。
此事,便劳烦二位先生了。” 他说着,看向张居正与高仪。
二人连忙躬身回礼:“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劳。”
张居正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老怀开慰。
看来皇帝确实是一时兴起前来观政,并非急于借机收揽人事之权,干预内阁和吏部的正常职能。
这份信任与克制,在少年天子身上,尤为难得。
朱翊钧收回视线,不再纠结于屠羲英的个案,随口道:
“方才吴卿言道,翰林院的同侪,远胜屠羲英此辈。是否如此,且待朕看完赵志皋的案卷再说。”
他转而朝侍立一旁的邓以赞颔首示意:
“传翰林院编修赵志皋进来。”
与屠羲英这等在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修炼得皮厚心硬的老油条不同,
赵志皋作为官场新秀,在预感到大事不妙时,远无法做到那般表面上的从容自若。
屠羲英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位列小九卿,放眼整个大明朝,也是排得上号的高官显贵。
可即便是这样的人物,赵志皋也分明听到了堂内皇帝毫不留情的责问,
更亲眼看到了屠羲英从堂内退出时,那灰败如土、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
连屠部堂尚且如此,自己这区区一个六品翰林院修撰,下场岂非要更加不堪?只怕折辱更甚!
“当真是位严苛的少年天子……”
赵志皋心中惴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跟在引路的中书舍人邓以赞身后,深深埋着头,几乎是蹭着地面,亦步亦趋地挪进了吏部考功司那气氛凝重的大堂。
虽是首次蒙受天子单独召见,赵志皋此刻却无半分荣幸之感,更不敢抬头一睹天颜,
刚至堂中便仓促跪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臣,翰林院修撰赵志皋,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劈头盖脸的训斥并未立刻到来。
传入他耳中的声音,反而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
“赵卿平身吧。眼下并非正式朝会,不必行此大礼,也不必过于拘谨。”
赵志皋闻言,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连忙又是一番谢恩,这才敢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堂上情形。
他的余光瞥见,吏部左侍郎申时行与右侍郎温纯,分坐在大堂左右两侧。
申时行的上首,赫然坐着面色沉静的首辅张居正,他手中似乎正翻阅着皇帝方才递去的卷宗,眉头微蹙。
温纯的班首,则是次辅高仪,他似乎感受到了赵志皋窥探的目光,
转过头来,对他微微颔首示意,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这几位中枢重臣皆被皇帝赐了座,俨然一副非正式奏对的格局。
而堂而皇之端坐在考功司主位之上的年轻皇帝,穿着一身寻常的燕居常服,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赵志皋记得,今年八月万寿节时,他曾远远望见过御座上的皇帝,如今两月过去,
小皇帝的身形似乎又挺拔了些,眉宇间的稚气稍褪,增添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仪。
他只敢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多看。
这时,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语气依旧平和,却直奔主题:
“赵卿,朕之皇祖父世宗肃皇帝、皇考穆宗庄皇帝的实录,如今编修得如何了?”
听到“实录”二字,赵志皋心里猛地一沉,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该挨的训斥,终究是逃不掉。
他身为翰林院修撰,职责所在便是参与讲读、编撰、检校史籍文书,编修先帝实录正是他过去一年考成法下的核心职司。
皇帝此刻问起,八成是对他所负责部分的进度或质量,有所不满了。
赵志皋不似屠羲英那般敢于硬顶,他心思急转,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陛下,两朝实录的编修,一直在按部就班进行。
臣……臣所负责的部分,前期因……因一些琐务牵绊,略有拖延。
但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加紧赶工,尽快追平进度,绝不延误大局。”
既然皇帝都当面问罪了,自然是避无可避,只好先表态尽力弥补。
他心里也着实有些委屈,自己当真不是有意对抗朝廷大政,实在是……没忙过来而已。
按惯例,穆宗皇帝在位六年,其《实录》编修个三五年实属正常。
可首辅张居正为了推行考成法,树立效率典范,竟强行压缩期限。
去年十月才正式开始编修,竟勒令必须在明年八月之前成书!
想那世宗皇帝的实录,也是在其驾崩四年后才开始编纂,谁又能料到穆宗皇帝龙驭上宾不过两年,就要求《实录》必须修完?
更让他为难的是,许多讲学之约,是他提前一两年就已广邀同道定下的,岂能无端爽约,失信于人?
赵志皋正心绪纷乱、暗自叫苦之际,只听堂上的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接受了他的表态,却又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追问道:
“尽快追平进度……嗯,赵卿有此决心,朕心甚慰。只是,朕想问一句,待到此番忙碌过后,赵卿明年……难道就不再开坛讲学了吗?”
这话如同一个软钉子,轻轻巧巧地扎了过来。
赵志皋心头一跳,只感觉一阵晕眩,方才略微放松的心情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难怪屠羲英出去时脸色那般难看!
这小皇帝,看着年纪不大,言辞却如此刁钻严苛!
自己都已经表态要补上工作进度了,怎么还要揪着“讲学”这件事不放?
他一时心乱如麻,想不出妥帖的应对之策,情急之下,只得再次屈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沉默应对。
朱翊钧看着伏地不语的赵志皋,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他放缓了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如今,考成法初行,仅在两京一省试点,诸般事务陡然增多,流程亦与往日不同,诸卿一时不大习惯,朕亦能体谅。
正因如此,才定下三年之期,旨在上下磨合,逐步调整,在考核百官的同时,也梳理增减各部司衙门的职掌,以求最终定下一个堪合时宜的章程。”
“赵卿既然已承诺会追平《实录》编修的进度,朕若再过分苛责,倒显得不近人情。是故,朕愿给你一个机会,以观后效。”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虽未加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但是,赵卿,朕之皇考穆宗皇帝,曾明发谕旨,禁止在任官员开坛讲学,聚徒议政。
此事,天下皆知。朕想问赵卿,你……为何对此煌煌诏令,视若无睹?”
赵志皋听到皇帝这番先扬后抑、最终图穷匕见的问罪,抿紧了嘴唇,依旧一言不发,心中却涌起一股不服。
先帝禁止的事情多了去了,不也明令禁止贪污受贿吗?
可放眼朝野,贪墨之风何曾真正禁绝?
况且,这讲学之事,朝中参与的又不止他赵志皋一人!
凭什么只揪着他不放?
再者说,皇帝难道就从未有过不合情理、不恤下情的“乱命”?
他赵志皋参与讲学、与同道切磋学问,已持续数十年之久,资历远比他为官的时间要长!
这早已成为他安身立命、维系人脉的重要方式,岂能因一纸诏令就说弃就弃?
遥想当年他尚在求学之时,衢州的衢麓讲会、杭州的天真精舍讲会、龙游的水南会、兰溪的兰阴会……
这些声名远播的讲学盛会,给予他学识上的启迪何其巨大?
在那些场合结交的师友同道,形成的人情网络何其宝贵?
这些恩情与人脉,难道能因为做了官就轻易割舍?
昔日他对于讲学是“有期必至,毋敢后焉”,满腔热忱,难道如今做了朝廷命官,反倒要对昔日同道“割席断交”,自绝于士林?
过了好半晌,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赵志皋才生硬地回了一句,试图做最后的辩解:“回禀陛下,
臣……臣并非是在公然‘讲学’,不过是与三五志同道合的友人,私下交游,会谈学问、切磋心得而已。此乃士人常情,恳请陛下明鉴!”
他虽然人还跪在地上,但那语气中的不服与抵触,却是清晰可辨。
朱翊钧闻言,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再次摇了摇头。
他心中其实并不介意直接将赵志皋赶回浙江老家,让他专心致志地去讲他的学。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翰林院作为天子近臣、未来阁部辅臣的储备之地,其风气和氛围,已然受到了赵志皋这类人的不良影响!
赵志皋师从心学大家钱德洪,常与王畿等泰州学派巨擘交游请教,
其科举座师是致仕元辅李春芳,在翰林院学习时的馆师又是名臣赵贞吉。
可谓是根正苗红的“心学”传人,阳明先生的徒孙。
这显赫的学术背景和师承,导致在翰林院中,自然而然地聚集起一大批以赵志皋为核心的官员。
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皆是王畿的入室弟子,论起辈分来都要尊称赵志皋一声“世兄”或“前辈”。
嘉靖朝的老进士如耿定向、曾同亨等人,也因同属“浙中王门”一脉,与赵志皋往来密切。
更年轻一辈的庶吉士,如邹德涵等人,更是将赵志皋视为志同道合的“同志”与盟主。
这一大群人不仅在翰林院内部形成了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小团体,更将触角延伸至各部司衙门。
他们以“京师讲学大会”等名目为由头,“集部院司寺诸郎署同志,订盟讲学于兴善寺之僧舍”,
俨然在朝廷内部结成了一个以学术为纽带、实则带有朋党色彩的利益共同体。
这种在朝廷肌体内部衍生出的学术小团体,若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加以管束,而整顿的关键,便在于赵志皋这个“典型”。
唯有从他入手,进行一番深刻的精神层面的“敲打”,方能起到震慑效果。
想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赵修撰,你与那屠羲英,终究是不同的。”
“他是嘉靖朝的老臣,资历深厚,或许可以不将先帝晚年的诏令太过放在心上。
可你赵志皋,乃是朕之皇考穆宗皇帝在位时,亲擢的丙戌科探花郎,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朱翊钧的声音逐渐严肃起来:“暂且不提‘忠君’之本分,你连最基本的‘尊师’之道,也要抛诸脑后了吗?
面对朕的询问,虚言应付,借口搪塞,百般遮掩——
这便是你平日里向门人弟子所宣扬的‘磨刮坌垢,契悟性真’?这便是你的‘知行合一’?”
拿捏人,需得从其最看重、最无法回避的要害之处入手。
对于赵志皋这位未来的首辅,朱翊钧多少有些了解。
作为王学左派的正宗传人,他们或许可以将“忠君”置于某种抽象的“道”之下,
但若被人质问为何不遵师训、不重道统,内心必然会产生强烈的波动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