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沐听到陈胤兆的名字,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陈世子,令尊今日出城巡营去了,不在衙内。”
陈胤兆抱拳行礼,不卑不亢道:“王总督,下官如今是海御史的亲卫统领,奉命护卫海御史周全,并非来此探亲。”
王宗沐心下明了,这既是护卫,也未尝没有督促其父平江伯陈王谟尽快履职的意味。
他环视一圈,问道:“那位大理寺少卿陈栋陈大人呢?”
海瑞微微一笑:“为策万全,我等在清口渡便早早下了船,陈少卿等人此刻应当还在官船上,按原计划行进。”
王宗沐点头会意,不再多问。
皇帝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借漕运衙门的势,给海瑞清查两淮盐政做后盾。
漕运衙门位高权重,手握兵丁,又负责盐税转运,是最合适的倚靠。
而主导此事者,自然是这位钦点的两淮盐政巡抚。
一旁的卢明章适时提醒道:“王总督,海巡抚,此处非谈话之所,不如我们进去再详谈?”
王宗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相请:“刚峰一路辛苦,快请入内,王某略备薄酒,为刚峰接风洗尘!”
海瑞却摇了摇头,神色肃然:“王总督盛情,下官心领。
然陛下于京城殷切期盼,内阁亦屡屡催促,下官不敢因私废公,还是以办案为先。”
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不知案犯王汝言,如今可还押在此处?”
一旁的卢明章闻言,嘴角不由微微抽动,心下暗忖:这海刚峰果然名不虚传,不通世故到了极点。
不给接风宴面子也就罢了,一上来就问案犯,这话听着,倒像是怀疑我们漕运衙门会把人放跑似的。
好在王宗沐确有宰辅气度,并不以为忤,他对卢明章道:“逢尧,那你便带海巡抚去大牢走一趟吧。”
又转向海瑞,“刚峰,是在漕运衙门审,还是将人提走?”
海瑞拱手道:“劳烦王总督安排,就在此处审吧。
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到了南直隶,王总督与定安伯(高拱),是首要可倚重之人。”
王宗沐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并未多言,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卢明章依言照办。
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
漕运衙门两侧的石灯笼被逐一点燃,映照着“总漕部院”的匾额。值守的漕兵持枪肃立,倒也显得军容整肃。
卢明章领着海瑞一行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位于衙门深处的大牢。
牢狱阴森,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海巡抚,王汝言就关在最里面那间。” 卢明章边走边说。
海瑞看似随意地问道:“王汝言关押期间,漕运衙门可曾审讯过?”
卢明章闻言一滞。
现在只是刚有点风声,秋粮转运就几乎停滞,若真的大张旗鼓审讯起来,这漕运衙门上下恐怕就别想正常运转了。
况且此事本就不归漕运衙门直接管辖,何必去蹚这浑水?
他不好明说,憋了片刻才含糊道:“这个……漕运衙门职责所在,主要是保障漕运,司法刑狱之事,不好越俎代庖。”
海瑞了然地点了点头。
卢明章一路行去,每遇狱卒,便令其退下,由顾承光带来的锦衣卫迅速接手了牢房各处的防卫。
走到一间格外坚固的牢房前,卢明章停下脚步,指了指里面:“就是这里了。”
海瑞再次拱手道谢。
卢明章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海巡抚此行,是打算住在府衙驿馆,还是就在漕运衙门下榻?我好让人安排。”
海瑞歉然一笑:“卢御史费心。我等随行人员众多,恐多有不便。
稍后安顿下来,会暂驻于锦衣卫淮安千户所。”
卢明章心知那二百锦衣卫确实不好安排,住在千户所倒也省事,便拱手一礼,告辞离去。
锦衣卫指挥佥事骆思恭上前,推开沉重的牢门,率先踏入,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牢内。
海瑞这才微微弯腰,低头走入牢房,用脚拨开地上散乱的稻草,清出一小块落脚之地。
牢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些许微光。
借着这光,海瑞看到了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王汝言。
不过数月功夫,这位曾经的盐运使已是形销骨立,满头白发,嘴唇干裂爆皮,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听到动静,王汝言的眼珠缓缓转动,浑浊的目光最终钉在了那身醒目的绯色官袍上。
他上下打量了海瑞一番,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你……就是海瑞?”
他任户部主事时,海瑞尚是知县;
待海瑞升任户部主事,他已被贬为地方知县,两人恰好错过,从未谋面。
没曾想,如今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以这种方式“相见”。
而且,他似乎早已料到海瑞会来。
海瑞面色不变,随口反问:“看来,有人跟你提过我要来?”
按时间推算,他被皇帝召见时,王汝言早已下狱。
此人的消息本该停滞在入狱之前才对,如今这般态度,显是狱中仍有人与他传递消息。
王汝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可把好些人,吓得不轻呢。”
他边说,边慢悠悠地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似乎浑不将自己囚犯的身份放在心上。
海瑞示意随从搬来一张小桌和两个矮凳,放在王汝言面前。“坐下说话。”
海瑞道。
王汝言瞥了一眼,嗤笑一声,懒得动弹:“要审就快点审吧!王某也想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海青天,究竟有何等手段。”
海瑞却摇了摇头:“大理寺陈少卿尚未抵达,按律,主审官未齐,本官一人审问你,不合规制,审了也不算数。今日,只当是随便聊聊。”
他语气平和,仿佛真是来闲谈一般,“你方才说‘好些人’,指的是哪些人?”
王汝言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审视着海瑞,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海瑞!你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你为何而来,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这两淮地界,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巴指着这盐政吃饭?谁没在这上面啃过一口?凭什么就揪着我王汝言一个小角色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