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晌午刚过。
丞相府门前车马备齐，虽因是纳妃而非大婚，仪仗有所简化，但皇家气度依旧彰显无遗。苏晚拜别父母，父亲苏珩面色凝重，眼底藏着深忧；母亲林氏早已哭红了眼，紧紧握着她的手，万千叮嘱化作无声的泪滴。
苏晚心中亦有些许酸涩，却更多的是决绝。她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六年的相府，毅然转身，登上了那辆通往深宫的华贵马车。拂冬作为贴身侍女，紧随其后。
马车并未驶向通常安置新晋妃嫔的西六宫，而是径直穿过了重重宫禁，停在了离御书房仅一墙之隔的“揽月轩”。
此处宫殿不算极大，却极为精致，离帝王日常理政之所最近，意义非凡。宫人们早已跪候在殿外，恭迎新主。
苏晚刚下马车，便见御前总管高公公亲自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奴才给苏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高公公请起。”苏晚语气温和，姿态优雅地虚扶一下，“有劳公公亲自前来。”
“陛下吩咐，奴才不敢不尽心。”高公公侧身引路，“陛下已为娘娘安排好了寝殿，一应用具皆是按制新备的，娘娘瞧瞧可还缺什么，尽管吩咐奴才。”
步入揽月轩，内里布置清雅而不失华贵，显然是用心打理过的。只是这“用心”背后，是恩宠还是监视，便耐人寻味了。
高公公将苏晚引入正殿，并未久留，只笑着传达旨意：“陛下口谕：苏妃娘娘今日劳顿，好生歇息。晚膳时分，陛下会过来与娘娘一同用膳。”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点，“陛下还让奴才提醒娘娘……今夜，需预备着侍寝。请娘娘……早做准备。”
侍寝！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晚耳边。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心跳仍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她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迅速飞起两抹符合新嫁娘身份的、恰到好处的红晕，带着羞涩与无措，微微垂下了头。
就在垂眸的瞬间，她眼风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了身侧的拂冬一眼。
拂冬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动作隐蔽却又足够让高公公看到，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了高公公手中，声音带着感激：“多谢公公提点，我家娘娘初入宫闱，诸多规矩还不熟悉，日后还需公公多多照拂。”
高公公指尖一掂那分量，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不动声色地将荷包纳入袖中，躬身道：“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陛下对娘娘恩宠有加，娘娘福泽深厚。若无事，奴才便先告退了，陛下那边还需伺候。”
“公公慢走。”苏晚微微颔首。
送走高公公，揽月轩的正殿内便只剩下苏晚与拂冬，以及几名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新指派宫女。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来自御书房方向的模糊声响——那是帝国权力中心运转的声音，如今近在咫尺。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她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扇，恰好能望见御书房那巍峨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
恩宠有加？福泽深厚？
“拂冬，”她声音平静无波，“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再让人去小厨房看看，晚膳都有什么食材。”
“是，娘娘。”拂冬压下心中的紧张，恭敬应下，立刻吩咐下去。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热水氤氲，花瓣漂浮。苏晚浸在温水中，闭上眼，任由思绪飞转。
晚上的膳宴，夜里的侍寝……每一步都需精心计算，不能行差踏错半分。既要迎合，又不能过于谄媚；既要展现风情，又不能失了分寸；既要满足他的征服欲，又要悄然播下特殊的种子……
沐浴毕，她选了一身绯色软罗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系绣金蝶穿花的薄纱长袍。颜色旖旎，却不艳俗，衬得她肌肤胜雪，青丝如瀑，在烛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妆容亦是精心修饰过，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的纯真，又初具女子的风情。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呈上御前、等待检阅的珍贵礼物。
一切准备就绪。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揽月宫灯火通明。
苏晚端坐于殿内，听着更漏滴滴答答，等待着那个决定她今夜乃至未来命运的男人到来。
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和太监清晰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苏晚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迎向殿门。
她的脸上，已然挂上了完美无瑕的、带着羞涩、期待与一丝敬畏的笑容。
殿门被内侍从外面推开。
宇文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白日里的龙袍，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少了些许朝堂上的凌厉威压，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与深沉。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同寒潭，目光扫来时，带着天生的审视与压迫感。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殿内盈盈而立的那抹绯色。
灯火之下，她身姿窈窕，绯色软罗寝衣外罩着轻纱，肌肤若隐若现，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如同初绽的芙蕖，清丽中带着一丝惊心的媚态。那双清澈的眸子望过来时，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涩与紧张，长睫微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宇文渊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见过她多种模样：戴面纱的神秘，谈史书的聪慧，画残荷的孤寂，论民生的敏锐，甚至是被他逼问时的慌乱……却唯独没见过她如此明显经过精心打扮、等待承恩的媚态。
一种混合着满意与探究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升起。
“臣妾参见陛下。”苏晚依着宫规，柔柔下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宇文渊并未立刻叫起，而是踱步上前，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脆弱后颈的头顶，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清雅中带着一丝甜暖的馨香，与他平日所闻的龙涎香或宫妃们浓郁的香粉气截然不同。
“起来吧。”他的声音比平日似乎低沉沙哑了几分。
“谢陛下。”苏晚缓缓起身，却依旧微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袖，将一个初次面圣、等待侍寝的妃嫔的忐忑与娇羞演绎得淋漓尽致。
宇文渊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苏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脸颊愈发红润，眼神闪烁，想要避开他的注视，却又不敢，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锐利如刀的打量。那眼神仿佛要透过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怕朕？”他拇指的指腹，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过她光滑的下颌肌肤，动作带着一种暧昧的狎昵。
苏晚呼吸一窒，眼睫颤抖得更厉害，声音细若蚊蚋：“臣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怕？”宇文渊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股属于帝王的强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他似乎饮了酒扑面而来。
苏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自忍住，只是身体微微向后仰，形成了一个略显无助又充满诱惑的弧度。她微微偏开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露出一段优美的颈线，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柔软：“陛下……天威浩荡，臣妾……自是敬畏的……”
敬畏，而非惧怕。她巧妙地替换了词语。
宇文渊的目光掠过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截精致的锁骨，以及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眸色骤然转深。他另一只手抬起，并未碰触她，只是虚虚地拂过她耳侧散落的一缕发丝，感受到那发丝如绸缎般冰凉顺滑的触感。
“今日这身打扮，甚好。”他忽然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比那日水榭的素淡，更衬你。”
苏晚心跳如鼓，知道他是在说上次太后小宴时她穿的月白宫装。她微微咬了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般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含混：“臣妾……不知陛下喜好，只是想着……今日是……是特殊的日子，故而……”话语未尽，意思却已明了，羞涩得恰到好处。
宇文渊看着她这副欲语还休、娇羞无限的模样，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收回了托着她下巴的手，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细腻温软的触感。
“摆膳吧。”他转身，走向膳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与狎昵从未发生过。
“是。”苏晚暗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他收敛得太快，让她难以把握真实情绪。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奉上精致的菜肴。宇文渊食不言，用餐仪态优雅却速度不慢。苏晚则吃得极少，动作斯文秀气，大部分时间都在悄悄观察他，偶尔被他目光扫到，便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低下头去。
膳毕，宫人撤下残席，奉上香茗。
宇文渊并未立刻让她侍寝，而是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问道：“住在这里，可还习惯？离朕的御书房近，或许……会觉得吵闹？”
苏晚心中一凛，知道试探又来了。她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柔声道：“回陛下，此处很好，很安静。能……离陛下近一些，是臣妾的福分，怎会觉得吵闹？”她将“监视”巧妙地说成了“福分”。
宇文渊转过身，背对着月光，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哦？是吗？朕还以为，你会更想念相府的自由自在。”
苏晚微微一愣，随即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烛光下显得楚楚可怜：“臣妾……臣妾如今已是陛下的人，陛下所在之处，便是臣妾的归所。相府……虽是臣妾生长之地，但……但终究不及陛下身边……”她的话语带着一丝对过往的怅惘，但更多的则是对眼前人的依恋与归属感，真假难辨。
宇文渊沉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忽然，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温热甚至有些烫人，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苏晚惊得浑身一颤，抬眼望向他，眼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慌与无措。
“时辰不早了。”宇文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安歇吧。”
他拉着她，一步步走向那铺着龙凤喜被的床榻。
苏晚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如同烙铁般滚烫。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侵略性气息。
手腕被那灼热而有力的手掌紧握着，一步步被牵引向那铺陈着华丽锦被的床榻。苏晚的心跳在寂静的殿内擂鼓般作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又似踏入未知的深渊。绯色纱袍下，身躯微微紧绷，透露出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
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并细心地将层层帷幔放下。烛光透过纱幔变得朦胧而暧昧，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壁上，交织扭曲，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明的心绪。
在床榻前站定，宇文渊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那突如其来的失去钳制的感觉，竟让苏晚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床柱才稳住身形。她抬眼，对上宇文渊深邃难测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玄色的常服在暧昧的光线下更显深沉。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从她泛红的脸颊，游移到微微起伏的胸口，再回到她那双氤氲着水汽、写满了无措与惊慌的眸子。
“替朕解衣。”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晚指尖一颤。来了。侍寝流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由妃嫔伺候君王宽衣，象征着臣服与亲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步，抬起微微发抖的手，伸向他常服的盘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胸前的衣料，甚至能感受到其下坚实温热的胸膛轮廓，以及那平稳却隐含力量的呼吸。
她垂着眼，不敢看他，专注地、小心翼翼地解着那精致的盘扣。因为紧张，指尖显得有些笨拙，解了好几下才解开第一颗。她能感觉到他投注在她头顶的视线，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看穿。
一颗，两颗……外袍的盘扣终于全部解开。
她轻轻为他褪下外袍，里面是一层质地柔软的中衣。整个过程，宇文渊如同雕塑般站立不动，任由她动作，唯有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就在苏晚以为他要命令她继续脱下中衣时，他却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并非拥抱她，而是握住了她刚刚为他褪下外袍、还僵在半空的手腕。这一次，力道放缓了许多，却依旧带着掌控的意味。
然后，他拉着她，一同侧身躺倒在了那柔软而宽大的床榻之上！
“啊！”苏晚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与酒气，还有一丝清冽的男子气息。他高大的身躯就侧躺在她身边，手臂还握着她的手腕，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得她能数清他浓密的睫毛。
她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陛下……”她声音颤抖，带着哭音和不解。
然而，预想中的进一步动作并未到来。
宇文渊只是那样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近距离下更显幽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他看了她良久，久到苏晚几乎要被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淹没——那里面有探究，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忽然，他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
温热的掌心遮挡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他那令人心慌的注视。
“睡吧。”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命令式的平静，“今晚就这样睡。”
苏晚彻底愣住了。
睡……睡吧？
就这样？
仅仅是……并肩而卧？甚至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
巨大的意外和茫然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紧张与恐惧。她僵直地躺在那里，眼睛被他温热的手掌覆盖着，眼前是一片黑暗，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度，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苏晚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好像真的睡着了？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极轻微地动了动被他压住一点的发丝。
覆在她眼上的手掌立刻动了一下，似乎无意识地收拢，将她更近地揽向自己，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中衣。然后，那手掌又缓缓松开，依旧覆着她的眼睛，呼吸再次变得均匀。
他没有完全沉睡，依旧保持着一种下意识的掌控。
苏晚彻底放弃了挣扎，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被迫适应了这片黑暗与身旁之人的存在。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渐渐袭来。
在龙涎香与他体温的包裹下，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中，她竟然也……不知不觉地沉入了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身边人呼吸彻底平稳绵长，宇文渊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移开了覆在她眼上的手。月光透过纱幔，洒在她熟睡的脸上，褪去了白日的伪装与惊慌，显得恬静而无害，长睫如扇，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瓣微微张合，如同等待采撷的娇嫩花瓣。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指尖悬空，轻轻描摹着她脸颊的轮廓，最终却并未落下。
他确实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与……好奇。
他想要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比起单纯的肉体占有，他发现自己更享受这种一步步揭开她伪装、掌控她情绪的过程。
今晚的“到此为止”，更像是一个恶趣味的暂停，一次蓄意的煎熬。他想看看，经过这一夜，明日醒来，她又会是何种反应？
是庆幸？是失落？还是会更小心翼翼地隐藏？
宇文渊的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声的弧度。
他重新闭上眼，这一次，是真的沉沉睡去。
而他身侧的苏晚，在黑暗中，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