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11日。
尚氏旗下私人医院。
一辆黄色的福特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医院大楼在当时的m国算得上崭新气派，玻璃幕墙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尚若临提着一篮水果，秋水捧着一束包装简单的鲜花，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大厅里人来人往，护士们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步履匆匆。
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不出任何山雨欲来的征兆。
秋水和尚若临装作是看病号的模样，在导诊台前用流利的英语询问了几句。
“呼吸内科，三楼。”
三楼的病区比楼下安静许多。
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一间双人病房里找到了董若英。
他靠坐在病床上，手臂上扎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注入他的身体。
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因为生病而有些苍白，但眉眼清秀，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他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全英文专业书，看得十分专注，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病房里还有另一张空着的病床。
秋水清了清嗓子。
董若英闻声抬起头，看到两个陌生的东方面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请问是董若英同学吗？”秋水率先开口，笑容亲切又自然。
“我们是m大的学生，听皮特教授说你生病住院了，正好顺路，就过来看看你。”
尚若临站在她身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点了点头。
听到“皮特教授”，董若英脸上的戒备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到校友的欣喜。
“你们好，你们好，快请坐。哎呀，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他想撑着坐直一点，却因为输液的缘故，动作有些笨拙。
“别动别动，”秋水连忙把花放在床头柜上，“就是一点心意。你这是……得了流感？”
“是啊，”董若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前几天烧得厉害，m国这流感真够折腾人的。不过现在好多了，医生说今天输完这瓶液，明天就不用来了，可以回学校了。”
明天就不用来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尚若临的心湖，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如果董若英明天就能痊愈出院，那所谓的“肺部感染”，全都是屁话！
以此推论，父亲尚文宇的行为，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蓄意谋杀。
秋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听出这句话里藏着的惊雷。
她顺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熟稔地攀谈起来。
“董若英，我们刚来这边，也听说这次流感很厉害，看来病毒也搞崇洋媚外，专挑我们留学生下手。”
她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董若英彻底放松下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不过还好，总算快好了。”
尚若临努力平复着呼吸，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张年轻而无辜的脸上移开。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就会泄露出眼中的惊涛骇浪。
“对了，”秋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状似随意地打量了一下病房，“这家医院看着真不错，我听说私立医院收费很贵的，你怎么会来这里看病？”
这个问题，也是尚若临想问的。
董若英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反问道。
“你们……不是和我一样，也是尚氏资助的留学生吗？”
尚若临和秋水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刻反应过来，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恍然。
“啊！我们才来不久，很多事情还不清楚。尚氏资助……还包括这个住院？”
“当然了！”董若英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提起“尚氏”这两个字时，眼睛都在发光。
“尚氏集团对我们华国留学生非常友好，只要是品学兼优的，不但提供全额奖学金，还有很多连带的福利待遇。”
“比如生病就医，来尚氏旗下的医院，所有费用全免。”
“你们不知道吗？这可是天大的好事，m国的医疗费高得吓人，要是没有尚氏的帮助，我这次生病，恐怕连药都吃不起。”
尚若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边嗡的一声，董若英后面的话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尚氏。
他父亲的尚氏。
原来，是尚家亲手将董若英送进了这家医院。
是尚家为他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免费的医疗。
然后，再由尚家的继承人，亲手终结他的一切？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讽刺的事吗？
尚若临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他看到秋水的眼神沉了沉，但只是一瞬间，秋水又恢复了那副轻松的笑脸。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可得赶紧去申请。”秋水接话接得天衣无缝，“看来尚家真是我们留学生的大恩人啊。”
“是啊！”董若英重重地点头，言语间满是敬佩与向往。
“尚先生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慈善家。我的家庭条件在华国算中等，但要供我在m国衣食无忧，还是太勉强了。多亏了尚家的资助，我才能安心在这里学习。”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黯然。
他轻声说：“我还有个姐姐，她比我聪明，成绩比我好得多。”
“去年她也拿到了这边的录取通知，但就是……考虑到家里的经济负担，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语气中的遗憾再次狠狠地砸在尚若临的心上。
董若英口中的“姐姐”，就是他未来的妈妈，董若惜。
董若英是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年轻人。
他勤奋好学，善良单纯，对未来充满希望，对帮助他的人满怀感恩。
他还有一个为他牺牲了前途的姐姐，一个在遥远的故乡等他学成归去的家庭。
尚若临的心脏被那把叫“姐姐”的重锤砸得粉碎，又被名为“感恩”的烈火反复灼烧。
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句几欲脱口而出的“对不起”咽回喉咙深处，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
他无法再坐在这里了，一分一秒都无法。
这个小小的病房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审判庭，董若英的每一句善意、每一个笑容，都成了对尚家和尚文宇最尖锐的控诉。
秋水敏锐地捕捉到了尚若临濒临崩溃的情绪。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似乎是想去按住他，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她的声音依旧轻松，像一阵恰到好处的春风，吹散了空气中凝固的沉重。
“董若英同学，你姐姐真好。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将来你出人头地了，加倍对她好就是了。”
她这句话说得巧妙，既安慰了董若英，也像是在提醒尚若临什么。
董若英果然被带离了刚才的低落情绪，他重重地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光亮。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
他看向尚若临和秋水，带着几分好奇。
“对了，还没问你们，你们刚才说顺路来看我？你们还有其他朋友在这家医院？”